第十八章(第4/5页)

我恐怖地大叫起来,我的叫声在夜色中尖锐地响着,然后,我昏倒了过去。

尾声

君为女萝草,妾作菟丝花。

轻条不自引,为逐春风斜。

百丈托远松,缠绵成一家。

谁言会面易?各在青山崖。

女萝发馨香,菟丝断人肠!

枝枝相纠结,叶叶竞飘扬。

……

一片叶子飘落在我的唐诗上,打断了我正看着的那首李白的《古意》。拾起叶子,我抬起头来,呆呆地凝视着面前那棵松树,和松树上缠着的菟丝花。这是夏天,菟丝花正盛开着,一串串粉白色的花朵在微风中摇曳,细嫩而脆弱的藤蔓楚楚可地缠绕在松树上,绿褐色的藤和粗壮的松树相比,给人一种奇异的、感动的感觉,我看呆了。

一段小树枝弹到我的脸上,惊醒了我,中枬含笑站在我面前。

“你的画画完了?”我问。

“唔,一张很成功的画。”他笑着说。

“是么?”我望着那支着的画架,“你画了张什么?”

他把画板取下来,递给我。画面是一个小丛林,丛林中的一块石头上,坐着一个托腮的少女,少女膝上有一本摊开的书,而她的眼睛却凝视着前面的一株小小的白花。

“题目叫‘凝思’,好吗?”中枬问。

“你把我画进去了。”我说。

他取开了画板,蹲下身子来,捉住了我的双手。

“你在想什么?”他低低地问。

“菟丝花。”

“还在想那件事吗?”他凝视着我,“半年多了,你也该从那个恐怖的记忆中恢复了。”

“我不是想那个。”

“你在恨她吗?”他说,我明白他口中的“她”是指的罗太太,不,是雅筑。“她已经用她的死赎了罪,人死了,什么都可以原谅了。是不?忘记那些事吧!”

“她偏偏选择这棵缠着菟丝花的松树来上吊!”我感慨地说,“她也以菟丝花来自比!是吗?我记得有一天,她曾经和我谈起菟丝花,她说,如果生来就是菟丝花,怎样能不做一株菟丝花?这就是她的悲哀。”我叹息。“或者,她并没有太大的过失,她只是一株菟丝花!”

“你想通了,”中枬吻我,“饶恕是一种美德,你真可爱!”

“她一定早就想上吊,”我说,“多年来内心的负担可以压垮一个健康的人,何况她本来就有病!这小树林中曾经吊死过人的事一定给了她启示,我曾看到过人影,听到过叹息,那一定是她,是吗?”

“我想是的。”

“一株菟丝花!”我再叹息,“我刚刚在看李白那首《古意》,突然有个奇怪的想法。以前,我们总把菟丝花比作罗太太,松树比作罗教授,现在,我觉得松树应该是我的母亲,罗教授是那株女萝草!百丈托远松,缠绵成一家!他们借着我母亲来缠绵成一家,我母亲是个默默的牺牲者,供给他们机会来生存!”

“一个很好的譬喻,”中枬说,“罗教授,你还喊他罗教授吗?”

“我改不了口!”我说。

“试试看,忆湄,他很爱你,而且,他又那样——那样——寂寞。”

“皑皑来了!”我说。

真的,皑皑正慢慢地向我们走来,她手中拿着一个信封,脸上微带着笑,半年来,她是罗家变化最大的一个人,她第一个从罗太太(雅筑)的死亡中恢复,迅速地挺起她的脊梁,来面对现实生活!是的,她不再是一株菟丝花,而是一株劲草!望着她坚毅地挣扎着站起来,接受各种狂风暴雨,我佩服她!半年后的今天,她才是我真正的朋友和姐妹,我们的个性仍然不合,但我们都努力地去适应对方。

“嗨!中枬!”她喊着说,“哥哥有一封信给你!快拆开看!”

中枬拆开了信,看着,也笑着。我说:

“怎么,他怎样?中枬!信里写些什么?”

“我念几段给你听听,”中枬说,慢慢地念:

告诉忆湄,我终于扬帆远去,学习独立了。国外什么都好,只是没有家里的人情味,也没有个刁钻古怪的小丫头斗斗嘴,殊觉无聊。到处拥挤不堪。连偷偷溜冰的地盘都找不到,颇怀念家中的水泥地,和那广大的花圃!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去,大概我回去的时候,忆湄已在教她的小忆湄或小中枬溜冰了——教技巧点,别像他妈妈那样摔碎了骨头……

上星期自己煎蛋,把手指一齐煎进去了,想想人肉一定没有煎蛋好吃,所以只吃煎蛋没有吃手指……

交了好几个女朋友,一个比一个漂亮,有一个红头发,两个黄头发,四个黑头发。结论:还是黑头发最好看,盖为中国人也。最近最亲密的一位女友是美国人,谈得非常投机,我常常带她到我的公寓里来玩,有一天大雷雨,她在我处共度了一夜,美极了。她芳龄四岁零三个月。

皑皑怎样?如果她再不交男朋友,我只好回来的时候给她带个丈夫回来……

爸爸好吗?希望他已恢复了咆哮的精神,可惜我不在,使他少了咆哮的对象。

问候嘉嘉,还有忆湄的小动物们!

我和皑皑听着,也笑着。中枬把信折了起来,笑着说:

“看信如见其人,还是那副老样子!”

“不过,到底是独立了。”我说。

“谁独立了?”

一个声音问,我抬起头,罗教授正站在我们面前,他的须发更加蓬乱,眼神黯然无光,半年的时间,他仿佛已经苍老了十年。背负着双手,他看来寥落而孤独。

“是皓皓的信,您要看吗?”中枬问。

“不,”他摇摇头,又闪动着眼睛,无法抑制一份本能的关切。“他好吗?有没有闯祸?”

“他很好,他问候您。”

“是吗?”罗教授转动着眼珠。

“他说,希望您早日恢复咆哮的精神。”

“唔,”罗教授的须发牵动着,他低下了头,又迅速地抬了起来,眼眶竟微微有些湿润,望着我,他说,“忆湄,我査了你的分数。”

“哦!”我叫,心脏猛跳,“很糟,是不是?我知道今年不会有希望!”

“三百六十八分,大概分发到第四五个志愿,第一个志愿总是没有希望了!”罗教授慢慢地说,看得出来,他在竭力抑制他的高兴。

“噢!”我欢呼了一声,跳了起来,忘形地扑过去,一把抱住罗教授,我的脸碰上了他的胡子,挪远了一些,我说:“什么时候,您能把这些讨厌的胡子剃掉?嗯?罗——罗——爸爸!”

“爸爸”二字一经叫出口,我如释重负,浑身都轻松了。罗教授——不,爸爸凝视着我,他的须发乱动,眼眶真的湿润了,喃喃地,他不知道逼在喉咙里说些什么。好久,好久,我们都站在那儿,每个人心中都充满了东西,眼睛里都凝满了泪,谁也无法说话。终于,我轻轻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