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夏天不知不觉地来临了。

志远这一阵都很忙,为了想要挪出十天左右的休假,他只得拼命加班,拼命工作。但是,他却做得很愉快,想到即将来临的暑假,和他计划中的假期旅行,他就觉得浑身都兴奋起来。威尼斯,已经不记得有多久没有去过威尼斯了!旅行,也不记得多久没有旅行过了!他像个要参加远足的小学生一样,想到“旅行”两个字,就精神振奋而兴高采烈。

但,就在这种忙碌的日子里,志远也没有忽略掉志翔的变化。首先,他变得那样不爱回家了,常常,志远下班回来,志翔还没回家。其次,志翔越来越容光焕发而神采飞扬,早上,志远在睡梦朦胧中,都可以听到他吹口哨或唱歌的声音。第三,他开始爱漂亮,注重自己服装的整洁,每天刮胡子。而身上常染有香水的味道。第四,他的雕塑品精巧而完美,三月中,他完成了第一件铜雕,是一个少女与一匹马,少女倚在马的旁边,用手环抱着马的脖子。四月,他完成了第二件铜雕,是一个全身的少女,短发,赤足,短裙子,带着满脸欢愉的笑。五月,他新开始的作品正用黏土在做粗坯,那作品又是个少女胸像——这些作品中的少女,都是同一个模特儿;短发,小小的翘鼻子,薄薄的嘴唇,尖尖的下巴,一脸调皮、野性而欢乐的笑。

所有的迹象都指向了一个目标,志远心里越来越不安。他总想找机会和志翔好好地谈一谈,可是,不知从何时开始,志翔在逃避和他谈话了。

这天,是高祖荫的生日,志远破例请了假,在高家吃晚餐。事先,志远已经一再提醒志翔,务必要早一点到,但,志翔仍然迟到了,当所有的菜都放上了桌子,志翔仍然没有人影,志远开始冒火了。

“忆华,咱们不等他了,再等菜都凉了!”

忆华悄悄地看了志远一眼,柔声说:

“忙什么呢?再等等吧!菜凉了可以再热一热的!”

志远注视着忆华,她近来好消瘦,好憔悴,瘦得整个人都轻飘飘的,显得那对眼睛就特别大。再加上她嘴角那个笑容,酸酸的,怯怯的,带着抹淡淡的哀愁,使她看来那么可怜兮兮。怎么了?是志翔在疏远她吗?一定是为了志翔!志翔在那儿神采飞扬,忆华却在这儿为情消瘦!志远心疼了,懊恼了。对志翔的诸多怀疑,就一项项地加了起来,连他那些颇被教授赞美的雕塑,都成了“犯罪”的“证据”。他盯着忆华,忍无可忍地问:

“忆华,志翔多久没来过了?”

忆华支吾着回答:

“没多久吧,我也记不清了!”

这是什么回答,志远心中大怒,志翔在捣鬼!怪不得他近来连哥哥面前都在回避。他心里有气,怒色就飞上了眉梢,正想说什么,老人走了过来,轻描淡写地说:

“年轻人嘛,有自己的世界,你当哥哥的,也别把他管得太紧,只要他活得快乐就好了!”

你这个老糊涂!志远心里在暗骂,你只管志翔快乐不快乐,却不管你女儿消瘦不消瘦!他瞪大眼睛,望向忆华,两人眼光接触的那一刹那,忆华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无言地咽下去了,低下了头,她的长发从颊边垂了下来,半遮着那突然红晕了的脸庞。她这种欲言又止,欲语还“羞”的神态,使志远的心一阵激荡,那份代她不平的情绪就更重了。志翔,他在心中叫着,你这个浑小子!你这个糊涂蛋!世界上哪里去找这样好的女孩,只有你这种傻子,才会辜负这段姻缘!

“胡闹!”他忍无可忍地抬起头来,“几点了!”

“快八点了!”老人说。

“快八点了?”志远叫着,“我们还等什么?吃饭!吃饭!难道没有他,我们就不吃饭了吗?”

忆华摆好碗筷,又取出一瓶葡萄酒。

“忆华,”志远说,“开瓶白兰地吧!”

“志远,”忆华请求地,“就喝点葡萄酒吧!”

“白兰地!”志远沉着脸说,“今天是高的生日,你让我们放怀痛饮一次!反正今晚已经请了假,醉了也没关系。高,你说呢?”

老人望望女儿,笑呵呵地说:

“丫头,你就开瓶拿破仑吧!中国人说的,酒逢知己千杯少!又说‘不醉无归’,今晚,我们就让志远不醉无归吧!难得,他也很久没醉过酒了!”

“什么不醉无归,我听不懂!”忆华说,“我只知道如果真喝醉了……”

“那就让他醉也无归!”老人洒脱地说,“喝醉了,就在咱们这儿睡!以前,他也不是没在咱们家醉过!”

“是的,”志远凝视着忆华,“我记得,有一次我醉了,在这儿又哭又笑地闹了一夜,害你整夜没睡觉,一直陪我到天亮。”

忆华脸上的红晕更深了。不再说话,她取来了一瓶陈年的拿破仑。默默地开了瓶盖,注满了老人和志远的杯子。志远举起杯子,对老人大声说:

“高,老当益壮!”

“志远,”老人也大声说,“学学我,知足常乐!”

两人都一口干了杯子。忆华慌忙按住瓶子。

“爸,你要灌醉他呀!”

“忆华,你就让我和志远两个,好好地喝一次吧!”老人自顾自地取过了瓶子,忆华只得拼命给两人夹菜,一面说:

“既然要喝,就别喝闷酒,多吃点儿菜!”

几杯酒下肚,老人和志远就都有了酒意,你一杯,我一杯地喝得不亦乐乎。同时,两人开始大谈几百年前的陈年老事,老人谈他童年在东北所过的生活,流浪出国后所度的岁月;志远谈他的幼年,谈他的台湾,谈他那“只有点儿小天才”的弟弟……就在两人已进入半醉的情况中,那大门上的铃铛一阵盯叮当当响,志翔捧着个生日蛋糕来了。站在餐厅里,他抱歉地说:

“对不起,真对不起,我来晚了!”

忆华接过了他手里的蛋糕,迅速地给他添了一份碗筷。志远却不由分说地,一把抓住他胸前的衣服,气呼呼地,兴师问罪地嚷:

“你这是什么意思?来晚了!谁允许你来晚了?忆华,取个大杯子来,先罚他一杯酒!”

“哥!”志翔急忙说,“你明知道我不会喝酒,罚我三鞠躬好了,酒,我是不行的!”

“管你行不行!”志远把自己的杯子硬塞到志翔手里去。“你干了这杯!向高和忆华道歉!”

“哥!”志翔还想讲价。

“志翔!”志远打断了他,沉着脸,带着酒意说,“你现在抖起来了,你是高材生,要毕业的人了,你看不起你的穷哥哥,和他的穷朋友们了!”

“哥哥!”志翔惊愕地喊,望着志远。然后,他一把接过了志远手里的杯子,对老人和忆华举了举,激动地说,“我如果像哥哥讲的这样,我是死无葬身之地!”他一仰头,硬喝干了那杯酒,他一生未喝过烈酒,这酒一人喉,就引起了他一阵呛咳,他置之不顾,抢过瓶子,他再斟满了自己的酒杯。“别以为我的歉意不是真心的,既然罚我,就连罚三杯吧!”他再干了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