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一

软模工艺是林一山所在的研究所独创, 当下在国内处于领先地位, 林博士正是这个工艺的创始人。

不知不觉,热压罐区又有一些人聚过来, 新来的人,着便装的居多。

埋头拆袋、脱模的工人里,有一位面相机灵的男生, 许愿看见他停下手上的工作, 走到林一山面前,耳语了两句。被批准后,他走到新来的便装人士中, 对其中的几位说了什么,那几位讪讪离开了。

留下来的2位便装人士,一位是四十多岁的女士,另一位是她的副职或助手。

他们走到林一山身边, 和他一起,密切关注着工人操作。林一山对他们态度较为恭顺,想是客户方的领导。

质量代表也凑过来, 和两位便装人士汇报情况。

工人手法利落,不一会儿, 封装全开。众人轻手慢脚,抬着零件放到操作台上。操作台是一个区大的铁桌, 一侧有推手,四面有轮子,此刻轮子被锁定, 变成了个固定的大型操作台,高度及人腰部。

操作台上有一把足刀,应该是之前工作留下的。零件被轻轻搁下的前一秒,林一山箭步冲上前去,把足刀拿了下来。然后喊了机灵小班长的名字,眼神里有警告。小班长心领神会。

按照民航总局的制造符合性检查要求,复材零件制造的全程,不允许有尖锐金属工具,有工具在现场也不行。

工人从相对的两侧操作,开始脱模。一侧的工人率先掀起软模,露出零件的边缘。

林一山及客户三人凑过去看。被气氛影响,许愿也无法置身事外。

所有人刚刚聚焦到零件上,就在此时,林一山率先抬头,转身走出人群。大步流星地朝厂房门口走去。

许愿的目光也离开人群,跟着他。

林一山走出十几米,突然想起,人群外还有一个许愿,停下脚步,隔着人群给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跟上。

许愿不明就理,亦步亦趋。

林一山步子大,许愿小跑着追上他,还要紧走才能跟上。她很想知道,这个活是干成了?还是干砸了?林一山的反应,让人摸不着头脑。

可是她哪敢直接问!看今天厂房里所有人的态度,这两个零件生死攸关,对林一山来说更是。

林总大步迈得潇洒,一来在自己的单位,二来穿着随意,他没有在外面公司的神秘架势,也没有主角光环。看许愿小步紧捣,还时不时地看着他,只好问道:“你想说什么?”

“……”许愿还是问不出口。

迎面走来一位教授——许愿也不知道他的身份,只是给人德高望重的感觉。

刚进厂房门,就远远地望着热压罐方向。等林一山叫他,才注意到迎面走来的两位。

“吕所。”

吕所是分管预研项目的副所长,身份与学识的确与教授相当,这次许愿的感觉没错。

吕所与林一山面对面站定,问出了许愿不敢问的话。

“行了吗?”

林一山难得羞涩一回,挠挠头:“我只看了一眼……”

吕所急切又直接:“快说!我自己去看!”说着就要绕过林一山。

林博士这才接下句:“应该行了。”

吕所按了按林一山肩膀:“臭小子!”笑着往前走。

几句话,许愿就了解了这一老一小两人:一个憋着成功的志得意满,一个满怀对后生期待。

“您还去看吗?信不过我?”林一山追问,语气也不那么认真。

“你拍拍屁股走了。”说着停顿一秒,用同样慈爱的目光看了许愿,“带妹子去吃吃喝喝,我还得慰劳这帮人,算是提前庆功吧。”

“啊……那您忙。”林一山揽过身边的人,继续大步流星地往外走。

厂房在一楼,楼上是办公区,技术人员和管理人员工作都在楼上。林一山带着许愿上楼,楼梯拐角有个热水房,加热装置有一人多高,金属外壳能映出人影。许愿觉得新鲜,边走边回头看。

“林博士!”热水房传出一声喊。林一山站住,跟许愿一同看向声音来源。

研究所厂房的热水间,这样打扮的女孩挺惹眼。

肉粉色毛呢连衣裙,厚底鞋,卷发上别着一个球,亮晶晶的。“林博士!”她手上还提着一个褪了色的蓝色暖壶,就是二十年热卖的款式。

她放下热卖暖壶,追上来:“我受命等着今天出罐的消息,一旦零件合格,所里让工会安排请所有人吃饭。”又问,“成功了吧?”她问得不那么在意,想是这件事与她并无多大利害关系。

“嗯。”

“恭喜您!那中午吃什么?吕所让我征求大家意见。”

林一山刚要开口拒绝,突然“嘭”的一声,声音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开水房空旷,许愿被震得耳朵木木,循声望去——爆款暖壶炸成了碎片,地上一摊冒着热气的水,浅蓝色塑料壳、碎成渣渣的水壶内胆,杂乱地堆在上面。

再看那边,肉粉色连衣裙偎在林一山身前,一只手捂着耳朵,另一只手环着男人的腋下,整个头都埋在男人怀里。

真是个棒棒的暖壶!苦等二十年,只等这一刻的爆炸。

林一山也是一惊。此刻双脚扎实站定,未动分毫,两只手臂敞开,无奈地和许愿对视。

明明是个三角形!刚才,三个人,明明各站一角,现在变成两个点。

在许愿三十年的人生里,这场面出现第二次了。也是无奈。

“水壶炸了。”许林二人仍在对话,许愿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

肉粉色连衣裙迟疑几秒,终于解锁了“小鸟依人”的姿势,甜软嗫嚅地说:“对不起啊。”这声抱歉是对林一山说的,不是对许愿。

林一山维持原有姿势,看着他恢复独自站立,说:“你是在水壶里装了□□吗?一句对不起就完了?”又转眼看向许愿说:“我这真是无妄之灾,你嫂子要罚我跪搓衣板。”

嫂子?

Excuse me?嫂子?

直到二人坐进车里,这个小插曲都还没散,影影绰绰地晃在许愿心里。

不是许愿心眼儿小,实在这画面太过熟悉。

男人不是那个男人,嫂子还是那个嫂子。

走向停车场的路上,许愿连连暗叹,林一山问她,谁来开车,她都没听入心。

林一山只好无奈地坐进驾驶座,没启动车子,想要开启会谈。

“你这是吃醋吗?”

“没有。”许愿本能回答。

林一山只好换个问法:“那看她扑进我怀里,心里有没有不舒服?”

许愿诚恳答道:“有点儿。”回答完,似乎真的点生气了,扭过头去看窗外。

“噗……”林一山仰头,放松一下脖子,两相沉默。

“今天零件做成了,你也看到了,我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