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3/4页)

访竹坐起来,靠在床背上,她动容地看他。

“我相信,”她说,“那意大利老头是真心喜欢你,真心要你当女婿的。”

“可能。”他说,“但是,我和黛比的关系已经越弄越糟了,我简直无法见她了,我天天躲出去,酗酒买醉,有一阵子,我几乎变成了酒鬼。然后,黛比的孩子生了下来,居然是个黑孩子!这使我气得快疯了,我破口大骂,骂尽了我知道的英文、中文、意大利文的各种脏话!黛比的父亲也呆住了,原来,那老头也深信孩子是我的!第二天,我请律师办理离婚,老头没有刁难,黛比也无话可说,于是,我结束了我这第二段荒谬的婚姻。”

他垂着头坐了一会儿,好半天,才又抬起头来。

“这时,台湾来电,我父亲去世了。我仓促返台,办理父丧。我是独子,母亲去世很早,我们父子感情很好,父亲的去世对我是个很大的打击。我连遭婚变,又逢父丧,心情之恶劣,可想而知。好在那些年纺织加工是最热门的行业,工厂和外销的情况都好,父亲手下的几个老人也都非常能干,每件事都有专人管理,我还算清闲。办完父丧,我去找过一次微珊,微珊的父亲见到我就跑去抓了把菜刀要来杀我,她母亲居然对我跪下来,哭着说:‘你饶了我们微珊,再也不要来找她!’然后,她妹妹才告诉我,她到欧洲去了,有男朋友,快结婚了,要我不要再去破坏她的生活。当晚,我去了中山北路一家酒廊,有个小酒女名叫燕儿,我喝得烂醉如泥,燕儿始终照顾我,我在那酒廊里连醉一星期,燕儿也连续照顾我一星期,然后,有一晚,有别的客人叫燕儿陪酒,我大为生气,不许她过去,我在酒家大打出手。醉得路都走不稳,我说:‘燕儿,我是结婚专家,你嫁我吧!’第二天,我仍然没有酒醒,我带燕儿去法院公证结婚。娶了我的第三任妻子。”

他停了,望着她。她早已听得目瞪口呆,这些故事,简直让人不能相信,他说得历历如绘,她听得痴痴呆呆。他握紧了她的手,又把她的手放在棉被上,他轻轻抚摸她,叹了口悠长的气。

“我和燕儿的婚姻只维持了六个月。当我酒醒之后,我就知道又错了,又大错特错了!燕儿并不坏,但,她没受过教育,又出自风尘,我和她几乎无话可谈,没有一点点心灵的交通。我常常不相信自己会娶她,从微珊到燕儿,我的婚姻是每况愈下,我痛恨自己,厌恶自己已达极点。燕儿不笨,她知道我娶她,只因为我醉了。六个月后,她也耐不住寂寞,主动提出离婚,我给了她一笔钱,了结了这件事。然后,我开始沉思,我觉得自己已经不可救药,已经完全迷失了。我想,如果我不把自己找回来,我迟早会进疯人院。于是——我去了印度。”他幽幽地看她。“以后的事,你应该都已经知道了!”

她定定地凝视着他,看了好久好久。从他那浓黑的头发,看到他那虬结的眉头,从他那黝暗的眼睛,看到他那满是胡子茬的下巴,从他那大大的喉结,看到他放在棉被上的手……她这长久的注视使他心慌而意乱了,他忍不住问:

“你在看什么?”

“一个传奇人物。”她说,抬起睫毛,两人的眼光又接触了,她低问,“在印度,你没遇到过印度女孩吗?”

“噢,”他怔了怔,“当然有,怎么呢?”

“好险!”她说,“你很可能再娶个印度女孩!”

他的脸色转红了,因她的调侃而红了

“在印度的蛮荒里,你喝不喝酒?”她又问。

“喝的,也喝印度人的酒。”

“更险了!如果喝醉了,说不定把母老虎母猩猩都娶回来了!”

他睁大眼睛瞪她。

“你……”

他说不出话来,狼狈、惭愧、而无地自容。

“你在嘲笑我!”终于,他怅然地说,“我早知道不该去提那些事,它们只会帮助你来轻视我!”

他回过头去,站起身子,想离开这房间。

她一把握住他的手。

“你去哪儿?”她问。

“去客厅。你可以睡一睡,”他的声音竭力维持着平稳和冷淡。“明天一早,我就让晓芙送你回家。”

她拉住他不放手。

“客厅里还有谁?”她问。

“没有人呀!晓芙和冠群睡在客房里。”

“那么,你去客厅做什么?那儿又没女孩子在等你!”她仰起头,满面嫣红,双目如醉,面颊如夕阳烧红的天空,眼光像黑夜闪烁的星辰。“你要走开,从我身边走开……”她幽幽地说,声音轻柔如原野的微风,吐气如兰。“你看过太多女孩,又娶了好多女孩,所以,我在你眼光里,轻微得像一粒沙尘,渺小得不如一根小草。我自己也知道,我幼稚、无知、任性,又一相情愿!可是,顾飞帆,你命中注定会有女孩子缠你,你……你……你……”她嗫墙着,脸更红了,羞涩、腼腆,却柔情如水。“你无法轻易摆脱我!”

“访竹!”他喊,热烈、激动、心脏狂跳。他回过身来,一下子就坐在床边,迅速地拥她入怀。“访竹,我还能再爱吗?我还有资格吗?还有资格吗?你那么好,那么纯,那么年轻,我有资格吗?我有吗?”他一迭连声地问着,“你不轻视我吗?不把我看成怪物吗?”

“哦!”她叹息着,“我轻视的!”

“是吗?”他的下巴靠在她的头发上,把她的头压在自己胸前,他不敢去看她那光洁的脸庞。“轻视我?”

“是的!”她低语,低而清晰。“轻视像你这样一个堂堂男子汉,居然不敢面对你的感情!而我……”她在他怀中颤抖了一下,这颤抖使他悸动。“你不知道我是多害羞的,多被动的,多保守的!而我,当感情来临的时候……我……我还有勇气去拨十二通电话……然后,让别人来侮辱……”

他用手一把蒙住她的嘴唇,用另一只手托着她的后脑,让她的脸仰向他。他的眼光闪灼地盯着她,脸色由苍白而涨红了。

“别再说!”他喉咙沙嗄,“别再说!那个混蛋并不是侮辱你!他只是——怕害了你!他自卑,怕伤害你!他那么怕伤害你,就只能说些混账话了!但是,他——受过报应了!”

她被他蒙着嘴,不能说话,她的眼光在问他:

“是吗?”

“是的,是的,是的!”他急促地,一迭连声地说,“他受过报应了,从那一天起,他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懊悔与煎熬中度过,你不知道他有多苦!你不知道!”

她的眼睛绽放着光彩,有泪珠流转,“水是眼波横!”她的眉头微蹙着,“山是眉峰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