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香兰去世之后,我想把孩子要回来,阮家不给。

我也犹豫很久,现在的关系里,我跟他们,他们与我,都不能撕破脸皮。

可是,我又心有不甘。想了很长时间,还是让你把孩子带了回来。

过程顺利吗?”

“……像从前一样。”

“那很好。路上跟她说话了吗?”

“有。”

“乖不乖?”

“……”

“小山,你在看什么?你想在她的脸上看到香兰的样子?那很难找到。她长得极像她的爸爸。

她长得像你。

她叫卉。

她是你的女儿。”

之前似乎隐隐知道答案,可他在那一刻觉得肋骨的伤口疼。为什么会这么疼?疼得一跳一跳的揪动着心脏,把周身的血液往一个地方挤压,又在那里冷却,凝结,成顽石冰块,哽在胸腔里咬啮,人被这坚硬冰冷的疼痛活生生的剖开,他下意识的伸手扶了一下自己的伤口:真的包扎上了吗?怎么会没有血?怎么会没有血流出来?

在将军的的桌案上摆弄笔墨的卉忽然抬起头来,薄暮的光透过百叶窗笼在她小小的脸上,孩子的眼睛清澈无瑕,却又带着疑问,鼻子高,嘴巴小,皮肤白白,那小孩子的脸,却又明晃晃的就是他的样子,周小山在那一刻忽然感受到他这一生从来就没有过的恐惧感,身子向后趔趄了一下,撞在厚重的雕花红木大门上,闷闷的“轰”的一声。将军伸手,要扶他的肩膀,小山猛地闪开,夺路而逃。

她在夜里醒过来是猛地一睁眼。

霹雳的声音。

冷风夹着雨星穿堂而过。

挂钟摆动,三点钟。

她穿上袍子去关窗户,又是一道闪电,只见一个晚上未曾露面的周小山站在中庭里。他背向着她,低头,任豪雨浇在自己身上。一动不动。

她没迟疑,关上窗,躺回自己床上,头一碰枕头,就开始数绵羊。

6742只绵羊没能赶走周小山,裘佳宁咬了牙,弹起来,冲出去,拽住周小山的胳膊,问到他脸上去:“给谁看这个样子?难看死了。快回去,你给我进去。”

雨水冰冷,可是他的身体滚烫。佳宁吓了一跳,再看他被雨水覆盖的瘦削的脸,苍白的不见一丝血色,那从来熠熠生辉的眼睛此刻疲惫又茫然。看着她,没有焦距。

“周小山,”她顾不得自己也只着一袭轻薄的袍子,用力拽住他,往屋里面拖,“你在干什么?你发烧了不知道吗?快跟我进去。”

她拖不动他,气得什么话都出来:“你这样可不行,没几天,咱们就了账了,你想装病还是装死?”

头发和衣服被大雨浇的湿透,佳宁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双手连推带拽周小山,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好不容易上了台阶,谁知脚下一滑,两个人都倒在了地上,佳宁压在他身上,耳边听见小山轻轻呻吟一声,她赶快起来,扶着他起来:“小山,你怎么了?你怎么了?你跟我说句话,好不好?”

滂沱的大雨中,他看她好久,方才回应:“我冷。”

这个人的房子里没有药。那么硬朗年轻的身体,从不出状况,所以粗心又骄傲。可他现在不同,什么事情发生在他的身上?硬生生的把他击溃?伤口翻出来,身体滚烫。

她把他身上的衣服除下,用毛巾一点点的擦干他的头发和身体,给他盖上被子的时候,看见他还张开着眼睛,嘴唇颤抖。他冷。

“你等着,我去叫医生。”

佳宁刚要起身,被他抓住手。

这让人没有办法,她得怎么做?

她让他攥住自己的手,倾身靠在床头,在他耳畔,声音轻轻的说:“不找医生不行啊。你身上还有伤。”

他躺在那里看着她,眼睛的虹彩是荧荧的蓝色,她拨拨他的头发,几乎求他:“听我的话。好不好?”

他握着她的手却更紧了,慢慢的说:“我想我阿妈。”

她用双手拢住他的手:“我也是。我有时也想我的妈妈。”

“……”

“她离开我,爸爸也离开我。我少年时候伤心又难过,有时还怨恨。”

“现在也是?”

“现在好些。当我长大了也就知道,该他们自己选择自己过的日子,何时能拥抱我,我可以一笔勾销。”

他闭上眼睛,很久没有说话。

她以为他睡着了,把手拿出来,周小山指指自己的鼻子:“我这里疼,又酸又软。难受到了里面去。”

“你得哭出来。”

他闻言没有睁眼,忽然翻转身体,把脸扣在枕头上。

没有啜泣声,只见他肩膀的颤抖。

她犹豫良久,终于伸手抱住他,嘴唇贴在他的耳翼。

天亮的早,大雨在黎明前结束。

早上的热气便会把昨夜的雨水都蒸发掉,没有痕迹。

周小山睁开眼睛,身上的伤痛和高烧慢慢消减。自小生活在这里的他,身体像是绿色的植物,在太阳下仿佛有神奇的光合作用,汁液缓缓流动,生机慢慢恢复。

他想他知道自己是谁,这一天之后再没有怀疑。

要是说,之前还有那么一点点渴求改变的妄想,那在这之后,在终于重新看清了自己的历史,看清了自己身上欠下的那一笔又一笔不能偿还的人命债,包括那曾经深爱着他的年轻美丽的香兰的生命之后,他知道这一生都没有办法翻盘。

小山看看身边,佳宁伏在床沿上睡着,面容安静。

这个在疼痛的时候,曾经温柔拥抱他的女人实则应该行走陌路,过着她平稳温馨的生活,他强硬的把她掳来,这么不讲道理。

他伸手,食指慢慢划过她的脸庞,她一被碰触就睁开了眼睛,看着眼前的周小山。她摸摸他的手,他的额头,居然不发烧了。佳宁心底一松,面色和缓:“没有吃药也能退烧?你是个奇迹。”

他搂她过来,觉得鼻子里又在疼痛。

“……真是,对不起。”

“……”

与查才城相隔不远的西城,红顶教堂是早年留下的法国殖民地时期的建筑,塔楼的尖顶有一个房间,窄小的窗子被铁栏护住,阳光照进来,一道一道。

秦斌做完了仰卧起坐,然后是俯卧撑,身体活动开了,又冒出一层热汗。

对面山岭的影子掩住第二根铁栏的阴影的时候,该有人来送新鲜的食物。

今天稍微晚了一些。

开锁的声音,铁门“吱呀”开了。

他居然看见了他。

秦斌用毛巾擦身上的汗,抬眼看看周小山,脸孔很平静:“怎么你终于出现了?来送饭?”

“还有酒。”周小山将手里装着食物的托盘放在桌上,然后为他倒上一杯白酒,双手奉上。

秦斌看一看,没有动。

周小山脖颈一仰,先干为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