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3/4页)

“你什么时候开始怀疑的?”

“你不要管!”她继续吼着,“只告诉我,她是怎么死的?怎么死的?她从没有心脏病,她和我一样健康!她不可能死于心脏病!你还要继续欺骗我吗?你还不肯说实话吗?她是怎么死的?”

他注视着她,他的脸色更灰败了,他的眼睛更深邃了。他用舌尖湿润了一下嘴唇,然后,像是使出了全身的力气,他从嘴里迸出了几个字来:

“她是自杀的。”

她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力量,倒在枕头上,她听到自己的声音,突然变得又柔弱,又无力,又苍凉:

“那么,传言都是真的了?她确实死于自杀了?她——”她陡然又提高了声音,“为什么会自杀?”

他不语。

“为什么?”她厉声地、固执地问。

“还能为什么?”他的声音像来自深谷的回音,绵邈、幽冷、而遥远。“我们之间闹了一点小别扭,我不知道她的性情会那么烈,我们——吵了一架,她就一吞了安眠药。等我发现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一点小别扭?”她问,唇边浮起了一个冷笑。“什么小别扭?例如——你另外有了女朋友?”

他再度一震。

“不!”他本能地抗拒着,像被射伤了的野兽,在做垂死的挣扎。“不,请你不要问了!丹枫,请你不要问了!已经过去了,你让它过去吧!”

“不行!”她从枕上抬起身子,半坐在床上,紧紧地盯着他,坚定地,有力地问,“我要你说出来,你们闹了什么别扭?有什么别扭会用生命来赌气的?你说!你说!是什么别扭?是什么?”

他转开了头,不看她。他的声音喑哑、低沉、激动、而不稳定。

“好,我说!”他忽然横了心。豁出去地、被迫地、很快地说:“为了一个女孩子,碧槐认为我移情别恋了!”

“那个女孩子呢?”她继续追问。

“嫁了!”他大声说,“嫁给别人了!你满意了吗?”

“满意?我当然满意!”她冷笑着。“原来那个女孩也不要你了!原来,你也一样失恋了?原来——负人者,人恒负之!”

他咬紧了牙,额上的青筋在跳动,他的呼吸急促,眼中布满了红丝。他不看她,他的眼光停留在那台灯上。灯光照耀之下,他的脸色像大理石,他的嘴唇毫无血色,他的眼珠黑而迷濛,阴鸷而深沉。

她的手挣出了他那双大手,她用胳膊轻轻地挽住了他的脖子,她低声叹息,悠悠然地说:

“你何必瞒我?你何必欺骗我?如果你一上来就告诉我真相,也省得我在黑暗里兜圈子。”她轻轻地,柔柔地,把他往自己身边拉,低而甜蜜地说,“过来!”

他被催眠似的转头看着她,她那发热的双颊红得像熟透的苹果,眼睛水汪汪地发着光,嘴唇因热度而干燥,却红得像新鲜的草莓。她眼里没有仇恨,没有责备,没有怨怼,只有一种类似惋惜的、感慨的情绪。他又惊又喜又悲,不信任似的说:

“你不恨我吗?”

“过来!”她低语,唇边浮起一个温婉的、凄然的微笑,把他拉向自己。

他俯下头去,感激得心脏都几乎停止了跳动。他刚接触到她那发热的嘴唇,她就支起身子,鼓起了浑身的力量,对着他的面颊,狠狠地抽去一个耳光。她咬牙切齿地,悲愤万状地,目眦尽裂地说:

“你欺骗了姐姐还不够,还要欺骗妹妹吗?你以为我也和碧槐一样,逃不过你的魔掌了?你玩弄我,就像你当初玩弄姐姐。你以为你是什么?你是翩翩佳公子,你是大众情人,你是瓦伦蒂诺!你,你,你……你瞒得我好苦!你……你这个——你这个——”她浑身颤抖,手冷如冰,气喘吁吁地挣扎着嚷,“你这个魔鬼!你这个流氓!你这个衣冠禽兽!”喊完,她再也支持不住,像是整个人都掉进了一锅沸油,又像是掉进一个无底的冰窖,在酷寒与酷热的双重压力下,她颓然地倒了下去,颓然地失去了知觉。

似乎经过了几百年,几千年那么长久;似乎火山爆发过又静止了,冰山破裂后又复原了。她忽而发热,忽而发冷地闹了好久,终于,她醒了过来。

睁开眼睛,她觉得自己额上压着一个冰袋,四周静悄悄的。扬起睫毛,她对室内望去,是下午还是黄昏,夕阳的光芒染红了窗子。她微微一动,觉得有人立即压住她额上的冰袋,使它不至于滑下去。她转过头,于是,她看到江淮正俯身望着她。他面容樵悴,满脸的胡子渣,似乎一下子老了好多年。他的眼睛因无眠而充血,眼眶发黑,脸色青白不定。带着种畏怯的、歉然的、退缩的、不安的神情,悄悄地注视着她,他唇边涌上一个勉强而凄苦的微笑。

“醒了?丹枫,你昏睡了一整天。我请医生给你看过了,你只是受了凉,又受了刺激。已经打过退烧针,你一直在发汗,我不敢离开。”他咬咬嘴唇,“我知道你恨我,也知道你并不想见到我。我想,我们之间,一切都完了。我不想为自己多说任何一句话,只请求你允许我照顾你,直到你病好了。以后,你愿意怎样都可以,我绝不会纠缠你;如果你想回英国,我会买好飞机票送你上飞机。我留在这儿,并不是不识相,只是,你病得昏昏沉沉,我实在不放心离开。”他卑屈地垂下眼睛。“假若你现在要赶我走,我马上就走。但是,让我叫明慧来伺候你,好吗?方明慧是我的秘书,你见过的。”

她把头转向床里,他那卑屈忍辱的语气使她内心绞痛。她要他离开?还是要他留下?她感到头痛欲裂,而那不争气的泪珠,却偏偏要夺眶而出。她压制不住自己的呜咽,那泪珠成串地滚落在枕头上,迅速地打湿了枕套,她一语不发,开始忍声地啜泣。

“丹枫!”他凄楚地,委婉地低唤着。“请你别哭,求你别哭!”

更多的泪珠涌了出来,跌碎在枕头上。他掏出一条干净的大手帕,细心地拭去她眼角的泪痕,又扶正她额上的冰袋。她咬紧牙关,不使自己哭出声音来。那忍声的啜泣震动了他的五脏六腑,他一下子跪在她的床前,扶住了她那震颤的头颅。

“你到底要我怎样,你说吧!丹枫,求你不要这样折磨你自己。如果你想哭,你就痛痛快快地哭,如果你要骂我,你骂吧!随你怎么骂,你骂吧!”他喊着说。

她睁大眼睛,泪珠从她的眼角不断向下滑落,她望着他,透过那层泪雾,直直地望着他。那被泪水浸透的眸子又亮又大,她微张着嘴,那颤抖的嘴唇良久都发不出声音,好久好久,她才悲不自已地吐出一句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