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3/4页)

她深吸了口气,眼睛更深更黑更亮。

“然后呢?”

“据说,这舞女是相当漂亮的,能把男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女人一定都很漂亮。大姐说,这舞女在当舞女以前,确实对大哥动过真情。以后呢?你知道,贫穷的大学生养不起奢华而虚荣的女人!那舞女进入舞厅后,就整个变了,她看不起大哥,她嘲笑他,当众侮辱她,叫他滚!说他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她用尽各种方法凌辱他。而我那可怜的大哥,却固执地守在舞厅的那个角落里,忍受各种折磨,忍受各种冷言冷语,忍受各种轻视,也忍受她和别的男人亲热。我曾听到我大姐痛心地告诉我母亲,说我大哥已经‘失魂落魄’,她说,什么叫失魂落魄,她到那时才能体会!”

他停了停,夜很静,船停了。渔夫们正忙着撒网入水,那些大网在空中形成一个优美的弧度,就悄无声息地没入海水里。远处的天边,星星仍然在璀燦着,天幕仍然黑而苍茫。其他的船只散布在海面上,点点的渔火也像点点的星光。天上有星星,海面也有星星,彼此都闪烁着,像在互相呼应,也像在互相炫耀。

“你的故事很难成立,”终于,晓霜说,她的声音冷静而深邃。“你哥哥为什么要爱这样一个女人?照你这种说法,这女人几乎一无可取!”

“她是漂亮的!”

“你哥哥并不肤浅到只喜欢漂亮女人吧?”她咄咄逼人地说,“再说,世界上漂亮的女人多得很。我想,比这个舞女漂亮的女人一定有,你哥哥总不是色情狂,只要漂亮就喜欢?”

“你完全错了,大哥这一生,大约只爱过这一次,最近,他又恋爱了,我认为这次是不完全的,只能算半次!”

“什么意思?”

“你听我说吧!我哥哥和那个舞女,前后纠缠达五年之久。据说,那舞女并不是完全不理我大哥,每次我大哥下决心要脱离她的时候,她又会主动地来找我大哥。有时,她会醉醺醺地对我大哥念诗念词……听说,她有非常好的国学根柢,于是,我大哥就又昏了头……”

“你前后矛盾!”晓霜很快地说。

“怎么?”

“你一直说,是你大哥片面在追那舞女,而那舞女凌辱他,欺侮他。现在,你又说你大哥不要理那舞女,而那舞女却勾引他,主动找他。到底他们两个,是谁在纠缠谁?谁在追谁?”

江浩被问住了。他注视着那一望无际的海洋,那天与海交接处的一片苍茫,呆呆地愣在那儿,用手托着下巴,他沉思良久。然后,他比较公正地、经过思想地说:

“我想,他们是彼此在纠缠彼此。人生常常是这样,会把自己陷进一种欲罢不能的境况里。那女人只要不是木头,她不可能不被大哥感动。我猜,在感情上,她可能偏向大哥,在虚荣上,她却拒绝大哥。穷小子永远填不满一颗虚荣的心。”

“后来呢?”晓霜问,“那舞女一定被什么大亨之类的人物金屋藏娇了?”

“你错了,那舞女死了。两年前,她死了!这是最好的结局。像我父亲说的,多行不义必自毙。死亡结束了这整个的故事,我大哥不必再去舞厅苦候,他把全副精力放在事业上,才会有今天的成就。”

“那舞女怎么死的?她很年轻,是不是?”

“听说,她喝醉了酒,半夜在路上逛,被车撞死的!”

她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

他惊觉地抬头看她,帮她把衣服拉好。海风很大,夜凉如水,他把她的手阖在手中,她的手在微微颤抖。他不安地问:

“怎么?你冷了!我们到舱里去。”

“不要,”她很快地说。“我很好,我喜欢这海风,也喜欢这天空,我不要到舱里去。”她盯着他。“你还没有说完你的故事。”

“说完了。”他叹口气,“就是这样,我大哥欠了那舞女一笔债,等她死了,债也还完了。”

“那么,你为什么说你大哥又开始恋爱了?而且只是半次恋爱?什么叫半次恋爱?”

他微微一凛。不安爬上了他的眉端,爬上了他的眼角,爬上了他整个面庞。

“希望不是那个舞女的魂又来了!”他懊丧地说,“你相信吗?在那个舞女死去两年以后,忽然有个女孩从海外飞来,自称是这个舞女的妹妹!我那被魔鬼附身的哥哥几乎在见她第一面时就又爱上了她!姐姐去了,妹妹来了!我哥哥欠她们陶家的债,似乎永远还不清……” “这个妹妹爱你哥哥吗?”

“我怎么知道?大哥不许我见她,生怕我说话不小心,会伤害到她的姐姐。我想,我那个半疯狂的大哥,说不定会告诉那个妹妹,说她姐姐是个圣女!我大哥就做得出来,他能委曲求全到你想象不到的地步。他又恋爱了,你信任这种爱情吗?他爱的是现在这个女人,还是那个‘舞女的妹妹’?所以,我说这只能算半次恋爱。在我想,他不过是爱上了陶碧槐的影子。”

“陶——碧槐。”她喃喃地念。

“这是那舞女的名字,那个妹妹叫陶丹枫。”

她低下头去,忽然变得好安静,她在沉思。沉思了很久很久,然后,她抬起眼睛来,静静地看他。她眼里有种奇异的、莫测高深的光芒。月光闪耀在她脸上,也闪耀在她眼睛里。海浪拍击着船身,发出有节拍、有韵律的音响。这样的夜色里,这样的海洋上,人很容易变得脆弱,变得善感,变得自觉渺小,因为神秘的大自然天生有那么一种难解的忧郁,会不知不觉地把人给抓住了。她眼底就浮起了那抹难解的忧郁,海洋把它奇特的美丽与神秘全传染给她,她对他注视良久,才低低地说:

“江浩,你为什么恨那姐妹两个?”

“我恨吗?”他惶惑地问。

“你恨的。你认为姐姐是魔鬼,妹妹是幽灵。同一个故事常会有不同的几面,假若那个姐姐不死,说不定她会告诉那个妹妹说,你哥哥是妖怪。”

“为什么?”

“不为什么,”她望着海洋。“我只是这样猜想。”

她不再说话,看着海,她的眼光迷迷蒙蒙,恍恍惚惚的。她的神思似乎飘浮进了一个不为人知的世界里。她把头半靠在船肢上,慢慢地闭上了眼睛。他对她看去,她好像快睡着了。他坐到她身边去,伸手挽住了她,她的头一侧,就倒在他的肩上了。他挽着她的腰,怜惜地说:“如果你想睡,就睡一睡吧!”

她发出一声呻吟似的低语:

“你今晚像个大人。”

他微笑了。

“这正是我想讲的话。你今晚才像个大人。”

“或者,”她含糊不清地、神思恍惚地说,“我们都在一夜之间,变成大人了。成长,往往就在不知不觉中来临的。是不是?”她把头更深地倚在他肩窝里,不知所以地叹了口气。“江浩,”她幽幽地说,“当了大人以后,你就要拿得起,放得下,禁得起挫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