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叶青(第3/19页)

奶奶一边给我盛饭一边问道:“收集露水干什么呀?你不是学道士炼丹吧?以前我只听说帝王人家使唤丫头收集露水了泡茶喝的。你喝茶也这么讲究?”

张九摇头道:“我……我不是用它来喝茶的。”

“那干什么?”奶奶完全没有注意到张九的表情,不知道他努力掩饰着什么。

幸亏爷爷发觉了张九的不自在,连忙截住奶奶的话道:“人家这么做肯定是有用的嘛,说不定跟养蛇有关,你又不懂,刨根问底干什么?”

奶奶这才发现张九的窘态,哈哈一笑了事。

我们吃完饭,奶奶泡上四杯茶,一人递上一杯,又将桌上的碗筷收拾干净。于是我们几个围着桌子喝起茶来。

茶水喝了一半,张九仍旧不发问,两只眼睛有些失神地看着手中的茶杯。

爷爷烟瘾犯了,掏出一根香烟夹在鼻子上嗅。我代替爷爷问道:“在路上的时候你不是说找我爷爷有事吗?现在可以说了啊。”

他像个小学生似的用目光询问爷爷。爷爷点点头,又扶了扶鼻子上的香烟。我实在是觉得这个男人没有一点儿阳刚之气,相貌长得这么俊秀也就罢了,说话娘娘腔也算了,但是一举一动都扭扭捏捏让人难受。如果他是一个女性,那么一切刚刚好。造物主好像故意跟他开了个玩笑,刚好把这个人的性别给弄反了。

到了这个时候,他还多余地问了一句:“那么……那么我就开始说啰?”

爷爷将香烟放在桌子上,点头道:“你说吧,不用这么拘谨。”

张九用巴掌抹了抹嘴角,好像那里有一颗剩余的饭粒似的,然后道:“我想请您去帮忙说说我父亲,叫他不要把新捉到的一条青蛇卖了。”

爷爷皱了一下眉头,问道:“你父亲贩蛇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最近才开始吗?”

张九道:“都已经三四年啦。贩卖的蛇有五六百条了吧,具体数目我也记不清。前两天他在家门口捉了一条青色的蛇,后天收蛇的贩子就会到我家来,那个贩子定期到我家来收蛇的。”他一边说话一边捏着纤细娇嫩的手指。

爷爷道:“意思就是说,你要我在贩子来之前跟你父亲说一说,叫他不要卖了那条青蛇。是不是这个意思?”

张九抿嘴点点头。

爷爷看了桌上的香烟一会儿,问道:“你父亲贩卖了那么多的蛇,你都没有管。为什么偏偏不想让你父亲卖了在门口捉到的这条青蛇呢?”

张九低头捏手指不说话。我见他从大拇指捏到小指,然后换手又从大拇指捏到小指,如此循环往复。

“如果你不说出一个理由的话,那么我也不好劝你父亲啊!”爷爷也盯住他的手指。

张九捏手指的动作突然停住了。

“您不肯帮忙?”捏手指的动作是停止了,但是手指忽然微微地弹了起来,仿佛看见了什么恐怖的事情。我也在心里纳闷:他的养蛇人父亲捉了那么多的蛇,他一条也不救,为什么偏偏要救前天捉到的青蛇呢?难道那条青蛇有什么特别?或者,他预感到他父亲如果得罪了那条青蛇会遭到报应?

爷爷拿起烟在桌上轻轻地磕了两下,将纸卷里的烟叶磕得更加紧实。

张九的手忽然如紧压的弹簧弹了开来,一把抓住爷爷握烟的手,紧张万分道:“马师傅,您一定要帮我啊!无论如何,您一定要帮我劝劝父亲,叫他别卖了那条蛇!那个蛇贩子会把蛇剥开来,把蛇肉卖给餐馆,把蛇胆拿去入药,把蛇皮装到二胡上!”

我和爷爷被他弄得面面相觑。

每条被贩卖的蛇都不外乎蛇肉送到食客的碗里,蛇胆送到病人的药里,蛇皮装在艺人的二胡上。他的父亲既然是养过蛇又贩过蛇的人,他也应该早就知道蛇的用处了,为什么还这么紧张呢?

张九抓住爷爷的手拼命摇。爷爷手里的香烟被捏得粉碎,细碎枯黄的烟叶在桌上撒开,如秋后的落叶。

爷爷道:“我不是不肯帮忙,但是你总得说说原因吧?就算我现在答应你,但是没有理由说服你父亲的话,我答应了也是白答应啊!张九,你别着急,你好好说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你非得救下这条蛇。你说清楚了,我才好劝服你父亲。”

张九猛地缩回了手,神经兮兮地自言自语道:“不,不,不,如果我说清楚了,我父亲更加不会答应……”

28.

“你父亲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他会答应的。”爷爷劝道。

他抬起头来看看我,又看看爷爷,眼睛有些潮红:“不!如果我父亲知道了我为什么要救那条蛇,他会毫不犹豫地杀死它的!”

爷爷一愣,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九犹豫了半天,终于吞吞吐吐说出一句话来:“因为……因为我爱上了那条竹叶青蛇。它那天傍晚在门口被我父亲抓住,是因为我们约好了那时候见面的。”

“你,你喜欢上了一条竹叶青蛇?”我在旁忍不住插嘴道,“你……怎么不喜欢上一个姑娘,偏偏喜欢上了蛇呢?”

“这就说来话长了。”张九又开始捏手指了。

在四年以前,张九不是这样的娘娘腔,也不是这样的皮肤娇嫩。他跟着他的父亲学养蛇。但是因为一次不小心,技术不太熟练的张九被一条家蛇咬到。当时张九口吐黑血,两眼翻白。恰好他的父亲出去了,他的母亲又不懂医治蛇毒,胡乱地抓了一把蛇药给张九吃下。

不知是因为那蛇的毒性不够大,还是蛇药碰巧起了点儿作用,张九居然留下了一条命。

待他的父亲回来,看了看他的舌苔,翻了翻他的眼皮,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便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了。

可是过了几天,张九感觉浑身痒得难受。他拼命地挠,可是越挠越痒,直到将皮肤挠得出血了,痒还是没有止住。嗓子也开始有些嘶哑,像感冒了似的。

张九的父亲在澡盆里加了许多草药,要他天天洗一遍。痒是消了一些,但是还是不能完全消失。说话的时候声音渐渐发生改变,开始是像被人捏住了脖子似的,声调很高,声音很低,仿佛唱海豚音的女歌手。后来,声音变得又尖又细,他的母亲听到他说话总要咬牙龇牙,双手拼命地护住耳朵。最后就变成了现在的娘娘腔。

他的父亲也手足无措了。他的母亲到处求医,但是没有一个医生能治好他的痒和声音。

在吃大把大把的中药,打一针一针的西药的过程中,张九的皮肤发生了变化,角质增加了许多,白白的一层铺在身上如冬天在雪地里打了一个滚。

到了蛇换皮的季节,他居然也像蛇一样蜕下一层皮来。张九说,蛇的眼部的菱膜染上乳白色,眼睛变白或变蓝,尾部皮肤的颜色也随之变浅,就表示蛇即将要蜕皮。而他蜕皮的时候感到眼睛胀痛,对着镜子一照,他的瞳孔居然也透出浅浅的蓝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