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在场的所有人都忘记了战斗,怔怔地举着武器,站在原地,捏紧了手指,望着那些蝮蛇般昂起头又低下身的“人”们,将岸上女王围成一个半圆,下一瞬,它们就会在泥浆上“哧”一声,滑出长长的道,扑倒女王。

“哧——”

所有软骨人贴地而滑的声音如此整齐,以至于听见众人耳中,汇聚成响亮有力的一声。

听见这样的声音,便会知道,这些怪物下了多大的力气,而随之而来的那一扑,必然凶猛强悍,非人所能抵挡。

“哧!”

一声之后,那些细长的黑色的手臂已经到了沼泽边缘,最近的,细长的指尖快要够着景横波的脚尖。

景横波还是动也没动,唇角慢慢泛起一抹微笑,那笑只在唇半边。

下一刻那些东西果然弹了起来,发出一声暴烈的嘶叫。

这种怪物一直声音很细,似乎气管也受到了挤压,然而此刻,他们的叫喊整齐而惨烈,细长的脖颈高高扬起,向着天空,头顶的淤泥,滴滴答答地泻下来。

他们的身子已经昂了起来,却没有继续扑出去,就在离景横波一指的距离,停下。

有什么东西,哗啦啦滚了出来。

四面目光汇聚,发出震惊的吸气和呐喊声。

“他们的肚子——”有人惊叫。

所有人都看见了,那些昂起的软骨人,上半身,不知何时,都出现了一个巨大的伤口,伤口细,却极长,几乎横贯了整个胸腹,以至于那胸腹内的零部件,都一股脑地伴着鲜血滚了出来。

众人怔怔地看着那一幕——数百怪人,昂身于泥沼之上,忽然齐齐爆出同一位置的同样的巨大伤口,似无数双带血的眼睛忽然睁开,愕然注视着这世间所有的突如其来。那般惊怖和震撼的场景,令人脑中一片空白,甚至忘记了恶心。

还有很多软骨人,根本没能抬得起身,直接软趴在泥面上,身后慢慢拖曳出一条深红的痕迹,远远看去,像黑色泥金扇面上绘开胭脂红的烟气,有种怪异而绮靡的美。

而女王还站在岸边,同一位置,姿态随意地低头,看那搭在自己脚尖前一寸处的细长手指,踢了踢。

手指无力地被踢回了沼泽,啪嗒连响,那些昂起的身体重重跌落。

不会很久,这些躯体便会慢慢沉入沼泽深处,化为白骨。

好一阵寂静之后。

“女王万岁!”

爆开的欢呼,几乎将沼泽的泥浆震翻。

远处还有些未及扑来的软骨人,哪里还敢再扑过来,泥浆一阵翻滚,搅着灰黑的下肢,沼泽面上,一条条印痕无声远去。

景横波也不追,这种被称为“草人”的怪物,天生就是为沼泽培养的,将来对正面战场上的作用有限,她犯不着再对对方有利的环境中冒险。

她只需要一次震慑就够了。

兴奋的士兵扑过来,七嘴八舌地问她:“陛下陛下,您是如何做到的!”

“还用说,自然是陛下神功,以外放的真气,将这些家伙都开膛破腹了呗!”

“女王神异,名不虚传!”

景横波翘起唇角。

手指一招,数百枚长针滴答着泥水和血迹,从沼泽中飞起,在空中悬停排开,似铁扇面。

众人“啊”地一声。

“就这么简单。”景横波微笑转身,“我站在这里做靶子,他们就只能向这里进攻,我之前已经埋下数百长针,等他们过来,俯下身准备滑行最后一击那一刻,将长针拔起,他们正从长针上滑过,所以……”

她笑了笑。

用力越大,开腹越狠,自作孽不可活。

士兵们恍然大悟,却犹自有不明白处,女王是如何将长针神不知鬼不觉地埋入的?又是如何把握时机,在那一霎间,将几百枚长针同时拔起的?

这根本不是常人能做到的事。

景横波笑而不答,手一招,将收起的长针扔进了武器堆。下令士兵打扫战场。

适当保持神秘和强大的感觉,对于士气振作会很有作用。

果然士兵打扫战场很积极,事后清点,兽人一大半被霏霏引入沼泽,弩车二十辆全部缴获,剑人被弩车杀伤一小半,被围攻至死又有三分之一,剩下一些是始终坚持抱团走的,无人能碰触,逃入丛林之中。软骨人在沼泽边被景横波阴死一半,在沼泽中逃走又有一半。无论如何,这支古怪的军队已经被打残,更重要的是,就算这样的军队还有,但横戟军已经掌握了他们的特征和弱点,下次再短兵相接,不至于再被动挨打。

这算是战果辉煌,景横波心情很好地往前方去,那里,玉明已经被救了下来,玉无色和背着英白的士兵也下了树,玉无色一边走一边回头,这家伙现在很狼狈,头发烧掉一半,灰蓬蓬地挂着很多枯叶焦枝,满脸斑驳黑灰印子,只一双眼睛还看得清楚,偏偏眼珠子也是红的。

玉明看见英白下树,便要扑过去,人影一闪,景横波已经挡在她面前,手臂一格,便将英白接过去,一惊一乍地道:“啊!英白!我来迟了一步!你这伤……”

玉明眼前一黑,就要晕,被人堪堪扶住,玉无色“啊”地一声,张着嘴傻了。

景横波扶过英白,半边身子挡住他,冷眼斜睨着玉无色,道:“你爹是救你才这样的?”

玉无色张着嘴,半晌,满脸艰难地点点头,踮起脚要看英白,景横波又转了个身。

“要我说,救你个毛线。”景横波冷冷道,“没良心的小崽子,你爹当初那是误会,从没有意抛弃过你母子,你偏要像个怨妇一样整天唧唧歪歪搞七捻三,从他回来后,你说你干过多少人事?你爹为你命都不要,你倒矫情得到现在连声爹都不叫。欠扁的熊孩子!”

平时被说一句都要一跳三丈高理论的熊孩子,此刻一声不吭,脚尖蹭着地,听着英白毫无声息动静,眼珠子更红了。

半晌他低声道:“让我照顾他……我和他道歉……给我……”伸手来接。

景横波又是一个转身,“还照顾个毛线!人都死了!”

玉明刚刚站直,听见这句,尖利地叫一声,就要扑过来,景横波道:“拉住她!”立即有士兵死死拦住她。

玉无色怔了半晌,“你胡说!”

“那箭多粗,你又不是没看见。”景横波冷冷道,“你害我损失一员大将你明白?趁我现在还没改变主意,滚开。”

玉无色双手一拦,“不走!”

“干嘛!”景横波眼一翻,“留着给你爹做孝子吗?你有这良心吗?”

“有!”玉无色这一声震得人耳膜嗡嗡,脖子一梗,“他干嘛要交给你去葬!”

“他是我的大将!”

“他是我爹!”

四面静了一静,玉明忽然不挣扎了,看看景横波,再看看玉无色,忽然低下头,轻轻啜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