玖致最亲爱的彼岸(第2/4页)

展馆进门玄关处悬挂着横跨整堵墙面的一幅画,巨大到令人瞠目的地步。不安的短线条,密密麻麻、层层叠叠排列的笔触。深蓝色夜幕浓重地沉积下来,金黄色广袤田野明亮耀眼,犹如暴风雨中的海洋一般汹涌翻滚,却仍被牢牢地扣压在黑夜之下,无处逃逸。夜空中没有星月,只有两个灰白色的漩涡,成群黑鸦在麦田上方盘旋。站在画前屏息的人们,仿佛都能听到漫天翅膀扇动的声音。

这是印制品,并非原作,印制得如此巨大,大抵是为了增强冲击感,第一时间震撼到人心魂。

“……他们居然没有放最著名的《星空》或《向日葵》,而是这幅《乌鸦群飞的麦田》……”邓夕昭沉思道,“雅乐,你知道吗?传说这是梵高生前最后一幅画作。那时他已经在圣雷米的圣保罗精神病院里断断续续地居住几个月了。评论家说黑暗的天空代表了梵高对未来的绝望,乌鸦代表了死亡的阴影。”

那么美,却又充满了挣扎。即便是不懂画的人,也会被那种激烈对撞的视觉效果所影响。

“三条路。”雅乐轻轻指着印刷品说,“麦田里有三条路指向三个不同的方向。”

“梵高用金黄色的麦田来表现生命蓬勃鲜活的力量。中间那条道路是画面中唯一有尽头的道路,但尽头也隐没在麦田和暗夜之间,遥不可及。他明明有着那么强烈壮美的生命意愿,却又被疾病、困苦生活、不被世界承认理解的痛苦压迫撕扯,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往哪个方向去。向左?向右?还是向前?”

那个警告王波军的晚上,天空中的深蓝色夜幕也是这么浓重地垂挂下来。罗小雄、陌小凯、郑伊健、小飞龙、小甜甜、乌鸦、李跳、强仔……十几个少年少女在她冷静的布置调度下把王波军倒悬在高楼之巅。楼顶风很大,气温将近冰点,但她心里寂静得没有一点声音,掌心也是火热的。只要她不慌不忙、胸有成竹,他们也就都有了胆气,不再惧怕或因为惧怕而过激。绑架、威胁、恐吓……这些罪名她都可以承受,这是最坏的打算。对她来说,这次十足的冒险行动是否过激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不能让炮仗总是活在王波军的阴影之下,不能让炮仗和他奶奶流离失所。当然他们所做的一切,都瞒着炮仗没有告诉他。

对德庆坊的混混少年来说,王波军总是把他们踩在脚底下,他有很多体格健壮的小弟,甚至滨海汽修技校里很多学弟都崇拜他,想跟着他混出道,但绝大多数都被当作傻逼,狗一样替王波军和他的小弟们跑腿,打架时冲在最前面,分好处时全然没戏。这一次少年们在雅乐的领导下奋起抗暴,把王波军掀翻在地。王波军或许很厉害,但说到底也只是个地痞流氓。而雅乐的继父丁野却不同,丁野是真正的黑社会大哥。那天晚上她话很少,每一句话都像出鞘的匕首一样,冰冷、锐利、射出不容置疑的锋芒和力量。

没人敢告诉雅乐这一点,但他们都认为她越来越像她的继父了。

他们都知道雅乐绝对不想成为像丁野那样的人,死都不要,因为那极有可能是谋杀她亲生父亲的男人。

雅乐,坚定不移的外壳看不出缝隙,从未对任何人流露出自己的软弱。只除了那一天傍晚,冲出修车铺的她被罗小雄劝阻下,她对他喊道:“我不想留在这里!总有一天我要离开这里!我要离开德庆坊,离开滨海,离开这些迷宫一样曲折逼仄的巷子,离开这座城市,离开这个国家!如果有另一个地球,我恨不能离开这个世界!”那时罗小雄脸上的表情错愕极了。这个向她告白过的少年并没有因为她的拒绝而退离,才短短几个月时间,他就已经成为德庆坊无比中坚的一分子。他和炮仗、小飞龙、郑伊健、乌鸦他们一样,以为她会永永远远地镇守在这些曲折逼仄的巷道里。她深爱这些兄弟姐妹,她愿意付出一切去守护他们,不惜任何代价,但她又那么恨这个地方,恨那些抹不去的痛苦和记忆。

困在这里,不知道究竟该往哪个方向去。向左?向右?还是向前?

“……最终他在麦田中央朝自己腹部开了枪,走回家后在床上躺了两天死去。”走过《乌鸦群飞的麦田》,讲完了梵高之死,邓夕昭清了清嗓子,用轻快的语气对雅乐说,“班上学生大都喜欢日本动漫,难得你对文森特•梵高的油画感兴趣,不然朋友送我的参观券就要浪费了。梵高这样的天才在当时的环境下不被理解,直到现代也不可能变得通俗。杰出的作品有着生命力,有的回答问题,有的提出质疑。我不会画画,不敢说看懂或理解这些画作,但真心觉得它们很美。”

“我觉得这幅画美极了。”

雅乐在一幅由大块面红蓝黄三色构成的画作前停下脚步,铺满鹅卵石的城市小广场,星辰如同宝石一样在蓝色夜空中闪烁,茂盛的树叶显示着这是夏季或温暖的春末秋初季。穿着西装的绅士和大摆长裙的女士优雅地走向咖啡馆。露天带顶棚的座位区,从屋内透出的灯光把墙壁和屋顶都映照得明亮金黄。红色的地毯上,白色小桌一溜儿摊开,人们喝着咖啡,三三两两地交谈着,享受着闲适的城市之夜,连端咖啡的白衣女招待也显得那么从容不迫。

“那是法国南部,普罗旺斯的阿尔加萨咖啡馆。”邓夕昭显然对梵高的作品很熟悉。

“巴黎也有这么美的咖啡馆吗?”

“法国到处都是这么美的咖啡馆,塞纳河两岸有太多令人流连忘返的咖啡馆和酒铺,每一家店铺里都可能留有举世著名的文豪画家的足迹。普罗旺斯乡间还有望不到边际的薰衣草田野,每年夏季到秋季,整片大地都是紫罗兰色的。”邓夕昭抱着臂膀,并肩站在雅乐身边,同样出神地望着那幅《夜晚的咖啡馆外景》。

“画里的场景是一百多年前了。”雅乐话语间有轻微叹息。谁都知道,隔上几十年,城市的变化会有多厉害。

“欧洲很多城市的建筑大都有上百年的历史,甚至几百年上千年。石头、花岗岩建造的房子,坚固美观,经历时间越久,越成为经典。特别是教堂,那是神的庇护所,是圣地,预备着要恒久地矗立下去的,因而总是精工细作,每一处廊柱的式样、藻井里的壁画都悉心打磨。意大利佛罗伦萨的圣母百花大教堂已经造了几百年,至今都没有完工。十多年前贝聿铭负责卢浮宫的改造工程,特别设计了玻璃金字塔,法国人至今都在表示不满,痛陈说那是‘巴黎脸上的一道疤’。他们不喜欢改造城市,只喜欢经过时间洗礼、隽永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