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第2/3页)

白天罗钟坊清淡无人。他从后门而入,穿过一道青森森树木遮阴的走廊,停在了一处清幽房舍门口,推开虚掩的门,跨了进去。

魏俨从昨夜起就在这里了。屋子左右大窗对开,风从南北穿室而过。他盘膝坐于中间一张榻上,头发未梳,身上只着松松的一件白色中衣,衣襟大敞,双目闭着,面颊生出了一层短短的凌乱髭须,状极落魄,全无平日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潇洒风流。听到门开魏劭脚步声近,慢慢睁了眼睛。见他一身诸侯正服,站在己对面,原本魁伟修长的身形被正服衬的愈发端正威凛,出般地看了片刻,忽然道:“你已知我与匈奴人暗中交通,就这样把我留在这里,不怕我逃了?”

魏劭到他对面,与他隔案而坐,道:“你若存心就这样逃了,我便当我没了一个二十年的兄弟。”

魏俨不语。

魏劭道:“我只要你一句话,从此斩断和匈奴的往来。则过去如何,往后还是如何。”

“过去如何,往后如何……”

魏俨喃喃地重复了一遍,抬眼,目光在他脸上停留,出神,忽然露出一丝古怪的神色。

“连我爱慕乃至背着你亵辱你妻之罪,你也不再与我计较了?”

他凝视着魏劭,慢吞吞地道。

魏劭眸中迅速涌出一丝暗沉的阴霾之色,神情却依旧无波。

“安能将天下得罪我之人尽数杀戮乎?”

他淡淡地道。

魏俨一怔,忽然哈哈狂笑,乃至前仰后合:“二弟,从前我虽奉你为君侯,心底却一直不肯服你。也是如今,我才知道,就凭你能说出的这句话,魏家家主之位,也非你莫属!”

他一直在笑,姿态狂放,笑得眼泪都似出来。

魏劭一直看着他。等他止住,方道:“如何?你可想好了?”

魏俨面上方才狂笑之态渐渐褪去,转头望着南窗口从树影里投入的一片斑驳树影,出神了片刻,转回头,缓缓地道:“二弟,你可以不计较我对你妻的冒犯,你也可以不计较我体里天生的卑劣匈奴血统,只是我却只能告诉你,我是回不到过去了,再也做不成那个以佐你为天命的长兄了!除非你杀了我,否则我是……”

“否则你是如何?”

门外忽然一个苍老声音响起,接着门便应声而开。

魏劭魏俨齐齐看去,看见徐夫人不知何时竟然拄着拐杖立于门外。两人都齐怔住了。

魏劭很快反应过来,忙起身相迎,神色略显紧张。

“祖母,你如何会来这里……”

徐夫人却没有看他。径自跨入了书房,从魏劭的身前走过,独目望着还坐在榻上神色僵硬的魏俨,向他走去,最后停在了他的面前。

“否则你是如何?”

徐夫人猛地顿了一下拐杖,复又逼问了一声,独目射出寒光,令人不敢直视。

魏俨终于慢慢地起身。忽然再次跪了下去,行大礼,以额叩地,久久不起。

“不孝外孙俨,斗胆恳请外祖母成全于我,放我而去。”

他一字一字地说道。

魏劭面露怒色,额角青筋隐隐暴起。

徐夫人盯着长跪在自己面前的魏俨,神色起先转怒,握着拐杖的那只手,也在微微地颤抖。

良久,她面上的怒容渐渐地消去。

“说得好。”她说道,“你叫我成全于你。我成全于你,谁又来成全我的心?”

她的声音带着疲乏,透出了一丝无奈般的悲凉。

魏俨慢慢地抬头,对上了徐夫人的目光。

“外祖母这一辈子,犯的最大的错,就是你,俨儿。我的错,错不在养了你,而在我误教了你!”

魏俨沉默。

徐夫人仿佛陷入了往事的回忆。片刻后道:“俨儿,你的母亲是我唯一的一个女儿。我爱她若掌上明珠。偏却不幸被匈奴王掳去抢占,三年后归来,她腹中已经孕育了你,生产又撒手人寰。我明知你父乃是对立之人,明知日后你的身世或将会成隐患,我亦将你留下养大。这并非错。倘若重回当初你母亲生产你的那一刻,我亦会做如此决定。你是你母在世上唯一所剩的骨血,不管你父是谁,你便是我的外孙,我是绝不会将你舍弃的。我的错,在于我对你的教养!”

她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汉与匈奴两立,一直以来,攻伐不断。汉人丧于匈奴铁蹄之下的冤魂无数,匈奴牧民被汉人诛杀者亦等同。我一直担心,倘若叫你知道了你的身世,将会令你无所适从,乃至心生疑虑,是故在你小时,我将此事紧紧隐瞒。心想等你再大些,我再细细说与你知道。等到你大些了,我见你意气风发,无忧无虑,又不忍开口增你困扰。等你再大些,到十四五岁,你已经追随你的舅父杀起了匈奴。那时我更向你开不了口,你与那些被你砍下了头颅的匈奴人竟是同族!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外祖母怀着迟疑侥幸,而你已经长大,直至今日!”

“俨儿!我不该误教了你,让你误以为你是汉人。我当及早让你知晓,你虽有一半血统来自异族,但你永生永世,是我魏家之人!及至今日一切,全是我铸成之错!你如今要走,莫非是惩罚外祖母的教养之错?”

徐夫人说到情动之处,落下双行之泪。

魏俨目中亦有隐隐泪光。

“外祖母!你非但教养无责,对我反有养育之恩!我亦知你乃出于关爱,这才乱了心神迟迟未教我得知!我感恩不及,何来惩罚之说?今日之错,实在全错于我己身!与外祖母又有何干!”

徐夫人道:“你既不怪我,何以定要一意孤行?”

魏俨闭了闭眼。睁开道:“错全在我,在我血脉里的天生邪恶和不正心术!外祖母,你从不知道,从我懂事之时起,我就想为何我同姓魏,我年长了二弟,我之才干亦得旁人认同,为何二弟天生注定便是家主,而我只能是一旁家臣?这念头十几年来,一直如影随形如蛇般钻入我心,我纵然痛恨,却驱之不去!从前我尚能克制。三年之前,当我从找到了我的匈奴人口中得知了我的身世之后,这恶念便日益滋生,我再也无法摆脱!”

徐夫人面露震惊。一旁魏劭也定定望着魏俨,神情微僵。

“我妒忌二弟,我亦恨造化不公!二弟天生家主,才干出众,娶妻佳人,我却有什么?”

魏俨神色怪异,似笑非笑,“外祖母,我从小,你就聘请洛阳太学博士对我谆谆教授。我却只记住了一句话,宁为鸡头,不做凤尾。外祖母,是孙儿辜负了你。我父系血脉的邪恶,注定我将无法安耽于魏家家臣的身份!我也不是君子!我的心术令我从来都做不成所谓君子!如今事已至此,纵然外祖母和二弟不计前嫌,我自己是无颜再留。勉强留下,我也再难做回从前的那个魏俨了!我也将遭受日日夜夜的折磨痛苦。外祖母,孙儿求你,不如放我离开,叫我得以释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