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下)』十六(下)

  这个名叫叶森的男人在董耘对面的座位上坐下,叫来服务生,要了一杯伏特加。

  “好久不见,”他看着董耘,眼里有稍纵即逝的狡黠,“最近好吗?”

  “老样子。”董耘耸了一下肩,尽量表现得波澜不惊。

  “我是上个月回来的,”叶森似乎打算开始侃侃而谈,“忽然发现我离开的这几年变化很大,这里的夜生活简直跟洛杉矶差不多,我正在考虑要不要回去。”

  “……”董耘没有接话,只是尽量礼貌地微微一笑。

  “不过今天晚上在这里碰到你真是让我大吃一惊,这里跟我们以前的风格完全是南辕北辙。还记得我们以前一起出去玩的开心日子吗,不管你信不信,我去洛杉矶之后常常跟我那边的朋友提起你,我告诉他们说有个叫董耘的家伙,绝对有胆识有气量。”叶森摆出一副老友的姿态,顺手拍了拍董耘的肩。

  董耘还是没有接话,只是想着该怎么尽快脱身。

  “你一个人?”

  “我约的人赶不过来,”他说,“叫我去下一个场子等。”

  “啊,”叶森了解地点了点头,“能带上我吗,反正我今晚也是一个人。”

  董耘还是波澜不惊地微笑:“我约的是女人。”

  叶森愣了一下,然后笑起来:“那我就不打扰了。”

  他给了他一个“感激”的表情。

  “我该走了,”董耘作势看了一眼手表,然后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纸币放在桌上,“算我请的。”

  叶森没有推脱的意思,或者说,他其实根本没在意这些,他只是面带笑容静静地盯着董耘的双眼。

  这恶魔般的眼神是董耘再熟悉不过的,尽管内心忽然有一股无法抑制的战栗,但他毕竟……已经是另一个董耘了。

  “再见。”他毫不避让地对视着那恶魔之眼,不流露任何一点情绪。

  最后,叶森微微一笑,偏着头说:“也许我们什么时候还可以再出来叙叙旧,毕竟我们一起度过许多快乐的日子,你知道,后天我打算在家里办个party,就像我们以前经常办的那种party,有很多好玩的东西……”

  说这话时,恶魔的眼里有些□裸的试探,董耘没有说话,只是等待他把话说完。

  “都是我从洛杉矶带回来的,我相信你一定会喜欢,比我们以前玩的那些还要带劲,试过之后你会觉得其他什么都不重要了。”

  说完,叶森仍旧看着董耘,等待他的回答。

  “我想,”他淡定地说,“这个周末我可能没空。不过祝你玩得愉快。再见。”

  恶魔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笑着挥了一下手:“那好吧,再见。”

  董耘缓缓转身,缓缓走出了酒吧。

  直到来到马路上,白惨惨的路灯罩在他头顶的时候,他才开始剧烈地呼吸。他几乎是逃也似地上了出租车,甚至……不敢回头。

  “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说,”医生又把腿伸到台面上,“你对他造成了威慑。”

  “我很清楚叶森是哪一种人,但凡我流露出一丝害怕的情绪,他就会像蟒蛇一样缠上来。”董耘苦笑。

  “那么,”蒋柏烈顿了顿,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你究竟在怕什么?你已经走出来了,不酗酒,不吸毒,不迷恋糜烂的生活。他还能对你怎么样?”

  “你不明白,他是一条毒蛇,一个恶魔,他不喜欢看到别人像正常人一样生活,尤其是我——因为我曾经是他的同伴。对他这样的人来说,我这种行为就是背叛。”董耘不由自主地站起身,在诊室窄小的空间内来回踱步。

  “但你已经摆脱他了。”医生瞪大眼睛看着他。

  “话是这么说……”他忽然停下脚步,叹了口气,“可他不是一个轻易会善罢甘休的人。”

  “?”

  “他是那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尽管我不怕小人,可是真被小人缠上了,也是一件麻烦事……”一口气说完之后,董耘不自觉地皱了皱眉。

  “噢……”医生的声音也变得低沉起来。

  诊室又安静下来,谁也没有说话,都在进行思考。

  董耘重新回到座位上坐下,靠在椅背上,看着斑驳的天花板:“事实是,有些事情我必须要去面对。”

  “那你当时是怎么摆脱他,摆脱这种生活的?”

  “我没有摆脱他,”董耘摇头,“是他牵扯进一件很严重的案子里,于是不得不出国避风头去了,一走就是好几年。”

  蒋柏烈没有说话,也没有再提任何问题,看上去像是在思索。

  “这件事我不敢对任何人说,”董耘深深地叹了口气,“有时候我觉得出车祸以及之后的那段时间,简直就是我人生中最大的污点。我知道这就像是一颗定时炸弹,随时都会爆炸。”

  “我觉得也许你可以这么做,”一直没有说话的蒋柏烈忽然说,“把这件事告诉你的朋友们。”

  董耘瞪大眼睛看着他:“你疯了吗?我说了这事我跟谁都没提过,这么蠢的事情我怎么能告诉别人!”

  “你听我说,”蒋柏烈不慌不忙,“你试着平静下来回答我这个问题——你的压力究竟是来自于叶森这个人,还是你不希望被别人知道的过去?”

  董耘深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我不希望被别人知道——这才是我怕他的原因。”

  蒋柏烈摊手:“那不就结了吗。”

  “可是……”董耘又开始焦躁地来回踱步,“我怎么可能告诉别人我吸过毒、犯过法,我曾经是一个无可救药的烂人?”

  “为什么不可以?”

  “……”董耘停下脚步,看着医生,发现他的眼睛异常真诚。

  “人是复杂的,没有绝对的好人,也没有绝对的坏人。你不能要求别人接受你全部的世界观、价值观,但是你可以要求你的朋友接受你这个人——不管你过去怎样,你曾经做过些什么——我们活在现在,所以如果我是你的朋友,我只关心你现在是个怎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