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4/5页)

当天晚上,池乔一个人在客房彻夜难眠。翻来覆去的想,越想越觉得憋屈。知识女性就是这点不好,脑回沟太复杂,想来想去就容易把问题升华。在池乔看来,两个人既然要结婚,自然是诚心诚意,坦诚相对的,这份坦诚难道不应该包括在婚前告知对方结扎的事情么?还是在鲜长安看来,结扎就跟小时候做包皮手术一样的不值一提?再者,一个单身未婚男性是出于什么样的动机会在认识她之前就做了结扎手术?他之前的人生又经历了些什么?一股凭着年轻热血冲动的婚姻当惯性消失之后,池乔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她对婚前的鲜长安一无所知。而在此之前,她认为她是世界上最了解鲜长安的人,他的喜好,他的观点,他的态度,乃至他下意识的小动作。结果,在结婚一年多之后,她才惊觉:她的丈夫是一位身体力行的不育主义者。她开始回忆两个人之前所有的细节,力图从中打捞出一些蛛丝马迹,最后徒劳地发现,鲜长安这个人,与其说自己了解他,了解的也不过只是自己想要了解的那一部分,或者是喜欢的那一部分。如果是鲜长安是一个未知的星球的话,那么池乔也不过只是刚刚在那建了一个空间站,只是这个空间站的站长在很长一段时间都自以为是地把眼里看到的那些沙丘地貌误认为成了星球的全貌。

接着池乔又想,无论是丁克也好,还是生孩子也好,这终归是两个人的事情吧?不能生跟不想生是两码事,单方面不想生和故意瞒骗不生又是另外两码事。池乔在心里不停地如果着。如果鲜长安是身有隐疾不能生,嗯,她不会这么生气;如果鲜长安先跟她达成不生的共识,然后再去做结扎,她也不会这么生气。最后,又回到了思考的原点,鲜长安为什么要在结婚已经一年多之后才告诉自己这个事情?如果自己不提,他是否就会这样长久地隐瞒下去?越想越生气,越生气越睡不着,越睡不着越是要想,最后天亮了。

天亮了,鲜长安弄好了早饭,池乔一声不吭坐在餐桌上,毫无食欲,看着鲜长安那张脸,有些出神地想:这个男人,他真的是我丈夫吗?

“在认识你之前,我是不婚主义者。我不喜欢婚姻这种形式,认为这是一种束缚人性的制度,自然也包括了婚姻的衍生品孩子。我无法想象有一天我生活在一堆奶粉,尿不湿和小孩的哭闹中,我也无法承受我要因为我的孩子而去被动和屈辱地顺从这个社会种种不公平的制度,我要因为他的成绩单去跟他的班主任陪笑脸,我要因为他要上一个好的大学给学校赞助费……我知道我的这种想法很偏激,但是原谅我,我就是这么认为的。这是我内心最真实的想法,孩子,它从来都不在我的人生范畴里。所以我很早就做了结扎手术。这个事情,我做的最错的地方是没有在结婚之前告诉你。做出结婚这个决定,对我而言已经非常艰难了。当初我一直坚持要在一条老街上举行婚礼,很多人都觉得我这是在哗众取宠,但对我而言,在以往的我看来,婚姻就是不折不扣的围城,可是认识了你之后,这种想法开始动摇了,我开始问自己,你敢不敢走进去,跟一个女人心甘情愿地走进这座围城里?即使这里面有着你最厌恶的东西,它会束缚着你,捆绑着你,让你失去自由,失去自己……”

“鲜长安,我真的不知道原来能嫁给你,还是我池乔祖上烧了高香,几辈子修来的福气,让你失去了那么多东西,我真是诚惶诚恐,担当不起呀。”池乔真是怒极反笑。

鲜长安比了一个手势,示意池乔噤声,“我当然知道我说出这些话有多伤人。但既然我选择了你,选择了婚姻,我就没有考虑过退路。我不是那些动辄就把爱呀恨的挂在嘴巴上的小年轻,我也不是那些蒙头蒙脑就去民政局排队结婚的愣头青,你可以说我的观念偏激,对待婚姻的态度很悲观,是的,我一直都这么认为,所以我认为我不适合结婚。但是池乔,如果不是我对你的爱战胜了我对婚姻的恐惧,那么我们今天会坐在这里讨论这些话题吗?每个人都是独立思想的个体,我尊重你的思想,无论它多么龌龊,多么背德,多么与主流价值观格格不入,我依然尊重你,不是因为你是我的妻子,而是因为你是一个人,一个具有个体意识的有血有肉的人。池乔,我也是一个人,我首先是一个人,然后才是你的丈夫。你明白吗?”

池乔已经被鲜长安这一大通话打懵了,完全找不到反驳的点,脑子里来回飘荡的只有一句话“如果不是我对你的爱战胜了我对婚姻的恐惧……”所以,女人不管她再聪明再牙尖嘴利,在自己爱的男人面前,只要有一句甜言蜜语,即使这甜言蜜语是从一堆地沟油里捞出来的,她也照样晕菜。

“你就这样算了?忍气吞声地过了这么些年?”池乔的妈妈已经听不下去了,这是些什么大逆不道的言论,什么歪理邪说?就这样一个人,平时看着周吴郑王,谦谦君子,脑子里居然是这些莫名其妙的奇谈怪论,幸亏鲜长安走了,否则池乔的妈不把他剥三层皮下来。

“这也不是我们闹到现在这个地步的主要原因。”池乔预料得到她妈是什么反应,把头埋进被子里,说话有气无力的。

“这还不是主要原因,那还得是什么?乔乔,虽然我常在你耳边说,两个人过日子要包容要忍耐,可是这包容和忍耐是有底线的呀,你的底线呢?难道就是对鲜长安无限制的忍耐和没有节操的迷恋吗?”

“什么没有节操的迷恋?妈,你说话怎么那么难听?”

“难道不是么?当初是谁要死要活要嫁给他的?不是迷恋,你会看不出他有多自私?不是迷恋,你就这么忍气吞声到了今天?每次我问你什么时候要孩子,你还要帮着他跟我打马虎眼?把妈当成外人,出了什么事情都不跟妈讲,一个人忍气吞声过日子,还要打肿脸充胖子?你这臭德行跟你爸一模一样!”池乔的妈妈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女儿再大在她眼里还是个女儿,指头一个劲儿地往池乔脑门上戳,戳得自己心眼也一股一股钻心的疼。

是呀,谁说不是迷恋呢?如果不是迷恋,怎么会在鲜长安一番看似振振有词实则不堪一击的话语之后偃旗息鼓,甚至还会做一番自我安慰。没有小孩又有什么关系,反正她也没想过要小孩的事情,再说丁克的夫妇多了去了,也不差他们这一对。可是,当这样类似的矛盾和分歧越来越多,而两个人依旧是用同样的模式去漠视和逃避问题的时候,总有一天,用来消解矛盾的爱越来越少,用来化解分歧的责任心越来越淡。是这样的吧,就这样,就走到了穷途末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