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春雷(第2/8页)

公司原定当天下午会见几位访客,塔野全部临时紧急调到上午,这样即可腾出下午的时间。

“东京的朋友要来,我现在就先回去。晚上我在公寓,有急事就打电话吧。”

塔野撒谎总是相同,本来完全可以大大方方地讲,可他说到半截就把眼睛避开了。

手术预定从下午一点开始,塔野在十二点半到达医院,候诊室里没有别人。

绘梨子是下午第一个做手术,塔野跟绘梨子并排坐下,无聊地抽着烟等候。过了不久,戴着头巾式女帽的护士出现了。

“你是布部小姐吧?”

绘梨子站起身来,怯生生地点点头。虽然塔野在来医院途中反复安抚她说“别害怕”,但毕竟是第一次,难免产生畏惧心理。

“来吧,我带你去手术室!”

绘梨子惶恐不安地回头看看,塔野望着她的眼睛再次点头示意“别害怕”,随即接过大衣和提包。

绘梨子跟护士并排走去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前方,手术室像是在尽头左转的位置。

她去了……

塔野顿时陷入强烈的失落感当中。

两人的珍贵结晶将被扼杀。难道那结晶不是上天的恩赐吗?将上天恩赐的生命毫不珍惜地扼杀不是太残酷了吗?拥有生命之人做出这种事不是太自私了吗?

塔野坐在冰冷的候诊室椅子上双手抱住脑袋。

自己此刻扼杀了一个小生命,给年轻的绘梨子造成了心灵和身体的伤害。这是做人所不能容许的行径。

悔恨再次苛责塔野的心灵。

但虽说如此,相爱两人所创造的小生命又为什么不得不扼杀掉呢?

现在塔野最爱的人无疑是绘梨子。他虽然也爱妻子,却不像对绘梨子那样深切。对绘梨子和妻子虽说都是爱,但方向却似乎有所不同。

不管怎么说,自己最爱的女性怀了小生命却不能出生,这是什么道理?既然都说爱情至上,那生孩子不就是天经地义吗?无论碰到任何困难都要努力争取把孩子生下来,难道这不是人之常情吗?

之所以必须强行压制这种人之常情,就是为了墨守一夫一妻的成规吗?若真如此,这种成规不就是谬误了吗?

自己是否应该坚决克服对体面和外表的顾虑而无所畏惧地生活下去呢?到了这个年龄已经无须压抑自己,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度过人生。

是的,现在或许还来得及。

就在塔野勇气倍增时,一位护士突然出现:

“您要等到手术结束吗?”

塔野抬头一看,还是刚才带绘梨子去手术室的那位女子。

“在这里等候不太方便,如果可以的话,请去房间里吧。”

一个四十多岁的大男人待在妇产科候诊室里确实不太合适。

“是病房吗?”

“房间虽小,但毕竟是单间,患者手术之后都会在那里稍事休息。”

塔野点点头跟在护士身后。

房间狭长,只有白墙、病床和圆凳,颇煞风景。

“那好,请在这里稍候。”

“那个……需要多长时间?”

“已经实施麻醉,再过二三十分钟就能结束。”

护士只说这几句就快步离去。

这位圆脸护士看上去也就二十三四岁,但因为是在这种地方工作,所以对塔野的处境似乎也已有所理解。

房门关上,房间里只剩塔野独自一人,他再次环顾周围。

病床左侧的白色窗帘拉开了一半,柔和的春光泄入室内。塔野站在窗边向外望去。

中庭面积大概有六七十平方米,除了阴面之外积雪几乎全都消融,黑土和压断的竹篱、木板都已暴露出来。中庭前边是木板院墙,前方可见晾衣台。

我现在怎么会在这种地方?

凝视窗外之间,塔野渐渐找不到自己了。

有谁能够想象到自己会在这种地方?假如被妻子女儿和公司同事知道,他们会作何感想?即使在这里相遇,谁都不会立刻相信他居然是塔野吧?

塔野再次感到自己变成了哲基尔与海德氏的双重人格。

此处的塔野与公司里的塔野截然不同,与绘梨子相会时的塔野与在家独处时的塔野也截然不同。

哪个才是真实的自己呢?

无论怎样寻思,他都觉得现在与绘梨子相会并来到妇产科医院的才是自己的本来面目。

他觉得,作为分公司经理接触各色人等、作为好丈夫好父亲在家时的塔野就像是为了体面而伪装的化身。

“真是荒唐可笑……”

塔野从衣袋里掏出香烟点上。

时间快到一点二十分了,若按护士刚才所说,再过十分钟手术即可结束。

绘梨子正在昏睡吗?她那晶莹剔透的身体被左右分开,正在接受手术。

仅仅想象一下,塔野就会感到窒息般的痛苦。

他又点上一支香烟吞云吐雾。因为没有烟灰碟,他就把火柴盒腾空来装烟头。

阳光依然灿烂。窗外传来一阵汽车轰鸣,旋即远去,周围宁静如初。

宁静而过于明亮的下午,令人难以想象一个女孩正在做堕胎手术。

时间又过去十分钟。

走廊里响起两三个人的脚步声是在又过去几分钟、塔野开始抽第五支香烟的时候。

房门在塔野回头的同时打开,刚才那位护士出现了。

“手术结束了。”

在护士身后的病床车上,躺着正在昏睡的绘梨子,长长睫毛将暗影投在苍白的脸上。

“来,布部小姐,挪到这张病床上吧。”

听到护士招呼,绘梨子微微睁开眼睛,但眼神还有些呆滞。

两位护士把绘梨子抱起来移到病床上,她就又闭上了眼睛。

“麻醉还没有完全消退,让她继续休息吧。”护士说道。

“那,手术怎么样?”

“顺利完成。”

“谢谢……”

塔野本想再问问胎儿是什么样子,但没能说出口。

“我还会来,如果有什么变化请呼叫。”

护士出去,病房又安静下来。

塔野悄悄窥视一下绘梨子,她的头深深陷入白色枕头,仍在昏睡。

塔野从被子旁边伸进手去握住绘梨子的手。

一定很痛吧?不仅是身体的剧痛,堕胎所带来的不安和悲伤更是难以想象。

对不起……

塔野克制住想要拥抱绘梨子的冲动,把她的手握得更紧。

时间快到两点了,太阳渐渐移向窗口右侧。

塔野把窗帘全部拉上,遮住过于明亮的阳光。

绘梨子还在昏睡。

这下终于结束了。不可否认,除了对绘梨子的哀痛之外,塔野还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今后绝不会再发生这样的失败。如果重复这种失败,只能使两人创伤更加深刻,哀痛更加剧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