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张丹织女士(第4/7页)

接下来她阅读了妈妈从图书馆借回的一本小说。小说的开头讲的是一件模糊的事——一名男子总是忍不住去乡间的一个村子旅行,每年都去同一个村子。村头有一栋空屋,他走进去,看到了灶台、饭桌、雕花木靠椅、空空的废弃的卧室——一共有三间。他在每一间卧室里停留,体验令他汗毛倒竖的恐惧。张丹织感到这个故事好极了,她舍不得一下子看完,就放下了书本。她打算将这本厚厚的、书名为《晚霞》的小说带到学校为她分配的宿舍里去,一天读一章。表面上,她读书没有系统,但她的分辨力极强,知道自己适合读什么书。也许她这种能力来自母亲的遗传。

阅读给她带来了好心情,她给好友沙门打了个电话。

“《晚霞》?我这里有个老顾客也在读这本书。”沙门一边为顾客拿书一边说,“那是本好书!你问这位读者的情况?等一等……我认为,他属于那类不安分的……他说他今年七十六岁。”

“啊,多美的老大爷!麻烦你去同他说,我将来想同他讨论这本奇书。我刚开始读。”

张丹织想象着沙门小姐书店里那位老人坐在桌旁读书的情景,她想象中的场景很熟悉,仿佛是她年幼时经常看到的一幕。沙门小姐的工作有点像魔术师的工作,重要的是,她热爱她的工作。她的书店里总有一些张丹织喜欢的书,那些灯光的效果有点古堡的意味。不知为什么,虽然沙门美貌惊人,但她的顾客大都是些上了年纪的人,其中又以回头客最多。她已经在这个大都市里建立了书店的读者群。

“不能介绍给你,因为他已发誓效忠于我。”过了一会沙门才回答。

张丹织在这个静静的夜晚沉入了大地母亲的怀抱。有多少年了,她这个流浪女一直在外?……前方的黑暗中有一些鸵鸟的影子,她很想追上它们,但她跑不动,地上太滑了。她不再跑,在原地停了下来,这时天反而渐渐亮了,原始风景向她逼近。

明天就要去小学了,今天是最后一天。张丹织一早就去买好了菜,打算待在公寓里不外出。她的行李已经清理好了,就放在客厅里。

夜里的梦不太吉利,一条不知名的凶猛的鱼在海里追她,她的右脚流着血,像一条红色的带子。张丹织不信梦,也不愿去猜梦的寓意。她起来之后稍稍有点疲倦。后来她在大门口见到了保安小韶。她记起了昨天的事,镇定地朝他点了点头。她觉得少年脸上有一丝讥笑,不过也许是她自己神经过敏。少年转背同别人谈话去了。张丹织立刻脸红了,她觉察到自己老毛病又复发了。

可是她刚一进房间小韶就来敲门了。

“小张姐,您走了后我们会寂寞的。”他说。

他的目光扫过那些要搬走的行李,他似乎在找什么东西。张丹织又一次感到事情变得诡异了,但她努力地克制了自己。

“今后不能常见到小韶,我也会寂寞啊。”

“您不会,只有我们这些保安才会。只有我们才会惦记着您,您怎么会反过来惦记我们呢?我想不会的。”

张丹织注意到小保安说这些话的时候很严肃,这大大出乎她的意料。校长是如何同他联系上的呢?他们之间很久以前就有联系吗?张丹织在心里提醒自己千万不要自以为是。

“小韶,你多么会关心别人啊!”她诚恳地说。

“我们在这里没有家。”

“我明白了。我一定会惦记你的,尽管你不相信我也会。”

“您惦记我对我来说是好事吗?我要回去想一想。今天我不值班,我可以专门来想这事。自从校长同我谈话以后我脑子就乱了。你们学校的这个校长真风趣啊。现在我要走了,再见!”

张丹织的目光凝结在空中。一瞬间,她的人生变成了复杂的蛛网。不过那只是一瞬间,然后蛛网又消失了,她听到了河水流动的声音。她的前途美而单纯,同那小学一样。她想起了爹爹看她时的目光,怎么能不信赖世上最慈祥的目光?

她在厨房里洗碗时,搬家公司来电话了。她委托的是一家收费较高的小型公司。电话里头,女职员态度有点怪怪的。

“一共十二件?您不怕丢失吗?”

“我当然怕,你们公司不是有保价吗?”张丹织愤怒地反问。

“嗯。保价嘛只保得了钱财,保不了前途。”

“我不需要保前途,这生意您做不做?”

“做!就凭您这句话都要做!我傍晚来取行李。”

张丹织挂上电话时心里想,真是见鬼,难道整个世界都在关注她生活中的转折?从前她当混世魔王时,可是谁也不关心她啊!当她再想想刚才的对话时,脸上就浮起了笑容。这就是妈妈借回的那本书的开头所描写的情节嘛。一切都将重新开始了,她是不是做好了准备呢?

五里渠小学里的一切,还有同这小学有关的一切,都是那么的看不透。但是说看不透呢也不全然正确。还不如说一切都触动着她心底的一根弦,在某种程度上她是看透了一些事的,只是目前,她还不能清晰地讲出来而已。比如刚才那女职员的态度,就同那些事有关联。老天爷,这世界现在变得多么亲密了啊!

灯光里头,丝一般的台湾草皮正从墙上长出来,它们从沙发的上方垂下来,触摸着她的脸,好像在说:“张丹织小姐,张丹织小姐……”张丹织忍不住咯咯地笑起来,轻声地回应道:“别逗我,别逗我,我可要哈哈大笑了啊!停止,嘘,停止……”

她问自己:“你也变成风趣的人了吗?”

当然还没有,还差得远呢。啊,那些事,多么久远,又多么逼近!比如说她的前男友清汇,是不是他一直在对她讲同一类的话语,而她以前没能领悟他的意思?真可怕,那个黑社会的女孩傍晚要来取行李,她准备好了吗?

然而她却没有来。

七点钟过去了,八点钟又过去了,快九点半了。张丹织的好奇心正在慢慢地消退。她安慰自己说,没什么要紧的,她明天一早提上一个小皮箱就可以出发了,她的随身用品都在那里面。她可以到了学校之后再让校长派人来取她的行李。也许那位小姐根本不想做生意,不过是在开她的玩笑罢了。如今这世界上这种人也很多,你永远弄不清他们是在说正经话呢还是在开玩笑。这样一想,张丹织就释然了。

她来到阳台上,打量黑暗的天空,感觉它给她的压力。今夜小区公寓的人似乎都外出了,那些窗口黑洞洞的。难道今天是什么节日?但并不是。从她的阳台可以看到楼下的大门,小韶站在大门那里,今天他不值班,所以没穿制服。他神情忧伤而困惑。十七岁的少年怎么会是这副神情呢?张丹织想回忆自己十七岁时的情景,但回忆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