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农的园林世界(第2/6页)

她的工作越顺手,创造的激情越高,她就越深切地感到同煤永老师分手是个错误。难道不是他于无言中诱导她发现了园林的中线?他虽然不对她谈深奥的问题,可她感到不论谁同他生活在一起,或迟或早都会产生追求的激情。他性格中有种类似酶的东西。

和煤永老师结婚之后,农的困惑似乎消失了。婚后的日子平淡中有紧张,当然也有激情。农发觉自己看不见丈夫的背影中的那条中线了。困惑是否已经彻底消失了呢,农没有把握。她在等待,她想,这个人性情中那些隐秘的东西总会慢慢显现出来的——此时她已变得成熟了。

秋天里,农和煤永老师,还有古平老师和蓉四个人一块去郊游。在半山腰休息时,煤永老师不见了。当时古平老师和蓉靠在树干上打盹,农一个人在周围溜达。他们休息的地方有一块巨大的岩石,农绕着那块石头慢慢走。她一抬头,分明看见丈夫从一条很窄的石缝里从容地走出来了。她跑到近前去看,看见石缝还不到手掌那么宽。煤永老师的头发上沾了几片草叶。

“怎么回事?”农看着他的眼睛询问。

“我刚才去了一家人家,他还没有搬走,这里的吸引力真大!从前我常带小蔓来这里采蕨菜。”

“蕨菜一定长在岩石缝里吧?”农阴沉地说,“其实我也很想去石缝里看一看。”

“好啊。下次我带你去。不是这种岩石,那块石头在另一座山上,那里头的氛围非常神秘……当然这里也有蕨菜,是在路边的护坡上,质量远比不上岩石缝里的那些。”

这时古平老师在叫他们了。

后来煤永老师好像把自己的允诺忘记了,农也没有提起这事。

深夜里,农又看见了最里面的那个园林,园林里头很黑,只有点点灯火在忽明忽灭。那是个让人不安的地方,却令人神往。也许总有一天,她会到达那里,也许永远不会,她不知道。

那次郊游之后过了两个星期,农和古平老师之间有过一次深入的谈话。谈话发生在山上的办公室,也就是原来的寺庙里。她、蓉,还有古平老师下班后在办公室喝茶休息一会。后来蓉去另一间房里弹钢琴去了。农抓住机会要求古平老师给她讲讲煤永老师青年时代的逸事。一开始古平老师显得面有难色,后来忽然说开了:

“你的丈夫啊,他的确是一个难以捉摸的人。他和许校长,究竟谁更难以捉摸?没人做过这种比较吧?只有我时常暗地里做这种比较。他具有化石的品质。我要说,农,你没看错人。”

“化石?”农吃了一惊,打量着古平老师陶醉的表情。

“就是化石,这个比喻很适合他。我与他同事几十年,我从来没看见过他什么时候乱了阵脚。他女儿的妈妈那场惨祸发生后,没人帮得上他,他独自挺了过来……他仍然很幽默,不理解他的人还以为他薄情呢。乐明老师离开时我也在场,当时她脸上的表情并不痛苦,她说了一句‘拜托了’,然后就睡过去了。她知道自己是被爱着的。”

下午三点了,太阳正在偏斜,蓉在弹一支不知名的曲子。农怀疑那是蓉自己写的曲子。不知怎么,农从那音乐里听出了煤永老师的气质,她听了很不安。

“如果一个人的爱没法让他的爱人领略,那还是不是爱?”农低声道。

“应该不是吧?但人怎能马上肯定不能领略?这世上什么事都是可能的。你不是也在教育学生这样看问题吗?这是个奇怪的时代,你同我一样听到了时代的脚步正在临近,就像这琴声——听……”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他在对她耳语。

“我有点羞愧。我总在想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她也用耳语回应他。

“想吧想吧,鸡毛蒜皮很好嘛。那段时间你要同他分手,我还为你感到庆幸。后来你杀了个回马枪,我同样为你感到庆幸。生活啊,就是这样的。我们时代的生活。”

农和古平老师谈话期间,那琴声一直在室内飘荡。农的心里想,真好,这音乐就是煤永老师,这也是她心底的“另一半”。可是后来,当她走进室内去问候蓉时,却发现她根本不在那里,钢琴的琴盖也关闭着。清洁工朝她走过来,笑盈盈地对她说:

“您找蓉老师吗?她一小时前就下山去了。”

“可刚才她还在弹钢琴啊。”

“您可能记错了。这屋里没有别人嘛。”

农心里觉得怪怪的,可又不好再多说,就返回去找古平老师。

清洁女工跟在农的身后说:

“古平老师也同蓉老师一块下山去了。”

农不再吭声。她回到自己的休息室,躺在那张小小的沙发床上,一会儿就睁不开眼睛了。她觉得自己已经好久好久没有睡过觉了一样。她做了些梦,有的甜蜜,有的忧伤,每个梦里都有园林。那是她从未设计过的、不对称的园林。虽然她知道自己没有设计过,但一见之下还是很熟悉。醒来之后她判断出梦中的形象都是由于音乐的影响。她开了灯,看了一下手表:凌晨三点钟。有人在弹同一首曲子!

是蓉。灯光下,她的脸有些苍白。

“农,我放心不下你,所以走到半路又回来了。”她轻声地说。

“蓉老师,爱一个人是不是很艰难?”

“对有些人来说是。可是多么美!对吗?”

“谢谢您,也谢谢古平老师。我但愿我生在那个时代。”

“可是你已经生在最好的时代了。”

“啊,我今后决不抱怨了。”

蓉合上琴盖,和农一块走到外面。有小动物顺着墙根溜,发出响声,蓉说那是美女蛇。她又问农知不知道云医老师同两条蛇的恋情的事。农回答说她听学生说起过。农随即轻叹了一句:“那就是幸福。”

庙门口前面的坪里有一排不知名的大树,开着浅红色小花,不过此刻她们看不见那些花儿,只是隐隐约约地闻到花香。农感觉到蓉在微笑,好像要说点什么,她果然说了:

“凌晨这个时候,它们有时上树。”

“谁?”

“美女蛇啊。云医老师常常回到这里来。我想,这就是那种不可思议的事吧。可是多么美!”

“蓉老师,我爱您。我明白了。就好像雾散去了一样,真相原来是这样的。它们是来听您弹琴的,它们忧伤而幸福。最重要的是,它们在从事一桩事业。它们比我自觉。”

她俩谈论着这类事,渐渐地走下了山坡。天亮时她们到了山脚下,她们看见猎人带着猎枪走出自家的院子,那是迟叔。迟叔出门打猎代表着美好的一天又开始了。

“两位女士早上好!我不是屠夫,我只是喜欢在云雾山制造动荡!你们的校长让我坚守岗位,我只好从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