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云医老师(第2/5页)

云医老师在五里渠小学遇到了同辈人小煤老师。小煤老师很美,但云医老师并不想同她恋爱,他宁愿将这位杰出的女性看作事业上的伴侣。她是多么沉稳,多么有创意,又多么超脱!她无所不知。也许,这就是女性在事业上的优势吧。时常,云医老师觉得自己和小煤老师是同一个人的变体。他们互通信息,反复地交流工作经验,甚至不见面也可以进行那种虚拟的交流。他给她取了个名字叫“姝”,他在笔记本上写下他和她在虚拟情境中的对话。从见第一面起,云医老师就发觉她身上有些细微的磷光在闪烁。用他的话来说就是她身上“有历史的气息”。那种气息也是他的父辈寻找的东西,可是他们那辈人仅将范围锁定在地下某个场所,没想到地上的人当中也有携带者。

小煤老师身上的磷光使云医老师有点担忧——人怎么能这样生活呢?但是他的担忧完全是多余的,她对他的目光浑然不觉,自始至终十分笃定。有一回他忍不住问她:

“您一直在两界来来往往吗?”

“我倒不认为有什么两界。”她嫣然一笑。

云医老师没有爱上小煤老师,却爱上了各方面都与小煤老师很相像的那条母蛇。又因为那条公蛇总同她在一块,他就连公蛇一块爱上了。刚开始的一个月里头,他总在山里追随他们的踪迹,弄得精疲力竭。后来他们终于觉察到了云医老师的特殊存在,就将那寺庙周围当作了他们的家。有时,他们也会追随云医老师去城里。不论他们是去食品店还是图书馆,他们总受到城里人的热情欢迎。这些城里人从不大惊小怪。

云医老师对金环蛇的爱是非常专一的,两条蛇都感到了这种爱的热度,他们以同样的热烈回报他。蛇不会掩饰,他们公开求爱,云医老师不断地感觉到自己坐在火山口上。“这个人从前只会收集火山石,现在才体验到了人蛇杂居的世界是多么美妙。”他这样描绘自己。

在图书馆的那一次,母蛇的优美舞蹈简直让他发疯。他满脸通红,有气无力地说:“我要死啦……死吧。”邻座发现了他的秘密,羡慕地问他:

“您贵姓?能将您的地址告诉我吗?”

“当然不能。我居无定所。”

“可惜……”

母蛇悄悄地溜进他的公文包,他立刻提着包跑出了阅览室。他不敢坐公交车,怕人围观,就那样走一段,跑一段,终于回到了云雾山。一到山下母蛇就从包里飞出去了。她消失在树林里。

啊,那种煎熬!甚至使他这样一个正当盛年的汉子也日渐憔悴。蛇和人的生活习惯是不一样的,这种不一样可以用深渊来形容。但是云医老师可不管什么深渊不深渊,他认定自己坠入了爱河,决心将自己变成一条人蛇。这倒不是说他轻易就能变形,而是意味着他要学习从蛇的角度去看待生活。比如说,蛇用不着去火山口探险,他们本来就属于那种地方,他们身上的冷血就是在那种地方生存的法宝。他们是远古时代的遗民。所以对于云医老师来说,同蛇恋爱就是学习做一个地下居民。

自从两条蛇将寺庙当成他们的家以来,云医老师心里对他们充满了歉疚,尤其是对那条母蛇,因为她几乎不离开这里了。云医老师认为她是为了对他的爱而扭曲了自己的本性。他私下里欣赏的“人蛇杂居”应当是他自己钻岩洞,而不是她成为寺庙的游魂。看来她的爱远比自己热烈,所以就发展到了今天的这种局面。在有月亮的夜里,她从那大树的横枝上垂下来,为云医老师表演过那种令他永世难忘的绝技。当时云医老师不眨眼地躺在树下观看。那一刻,云医老师恨不得让时间停滞,甚至希望自己和她在激情中一块死去。可以说,这是他对“蛇性”体验最深的瞬间。

云医老师的恋爱并不影响他的教学。他是公开的,从不隐瞒自己的感情。学生们以这位老师为榜样,努力学习去理解大地上的异质的情感。云医老师认为初中阶段有必要进行这种启蒙。

“是她先爱上您吗?”学生问道。

“不,是我先爱上她。”他说。

“多么完美的爱!”

“完美的爱是可怕的,双方总有一方要交出自己的性命。我希望是我,因为她和他应该长久地活下去。”

学生一边哭一边跑开了,他不喜欢悲惨的故事,他还太小。

他想起不久前,小煤老师对他说:“人永远达不到蛇的纯度,也达不到狼的纯度。我最喜欢想象这种情景。您呢?”

“我?我想不出。是不是同濒死的情形差不多?”

小煤老师摇摇头,似乎对他很不满。她喜欢对这类问题一钻到底,这正是云医老师佩服她之处。他的确想象过荒原上的母狼,可那画面黑蒙蒙的,很恐怖,而且也找不到任何启示。

他已经听说了獴的事情,也去城里探察过,前途令他忧虑。他的那两位“恋人”是不可能知道这种事的,正因为不可能知道,云医老师才感到心惊肉跳,睡梦中看见狮子的血盆大口。小煤老师向他叙述过厂后街26号的场景,她讲得十分详细。尽管如此,云医老师还是集中不了注意力从她的描述中分析出一点什么。他的印象是,那是一个屠宰场,有时又像理想国的风景。实际上,当他去城里寻找时,他从来没有找到过那个地方。然而他也知道,他在外围绕圈子,可能是缺乏决心吧。有一刻,他感到自己靠近了那个地方,那是一个地堡似的建筑,几个黑影在那里跳跃,隐隐约约地还可以听到沉重的叹息,就像是一个巨人发出的。他无法进入那个建筑,他被绝望折磨得要发疯了。后来是校长解救了他。

“这种地方不适合你去拜访,再说天已经亮了。你瞧!”校长说。

地堡已经消失了。也许那不过是黑夜里的幻觉。

“绝境是可以挽回的吗?”他迷惑地问校长。

“应该可以吧。你不是在尝试吗?我很想见识一下。”

当校长这样说话时,他觉得校长就是地堡里的巨人,一定是。他记得广场上亮着一些灯,边缘却很黑,校长忽然就冒出来了。校长一出现在广场上,他身后的地堡的轮廓就模糊了。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如果校长不是在背后主宰的话,世上哪有这种巧合?

“我该回家了。”他对校长说。

“回家吧,回家吧,这种事要看得开,世上的恋人都一样。再说你的学生都在为你担心,他们对于獴这种动物深有体会。”

他走出了好远,仍然听得见校长的叹息,他果然就是那巨人。金环蛇会不会在地堡里头?要是在的话獴就找不到他们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