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情不知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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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阮珊与谭北坐在后海咖啡馆里聊天的那个春末,也聊到了九年前北京的春末。

2003年的北京春天,原本有太多让人怀念的理由,那时候大街上的交通还没有现在这么拥堵。上班挤地铁也远不如现在这么艰难,街道宽阔,杨柳飞絮。那时候邵然主要的工作地在这座城市,与阮珊尚未处于恋爱的关系,但却开始越来越频繁地联系,每晚都要打电话或者发短信。

然而仿佛是忽然之间,邵然所处的北京这座城市,完完全全地被“非典”两个字所覆盖了。人们关于2003年北京的记忆,都逃不了口罩、隔离、戴红袖章的大妈,空荡荡的长安街和无人乘坐的地铁。

当然,还有和私人有关的记忆,张爱玲的故事里一个城市的沦陷成全了白流苏和范柳原的爱情,是为倾城之恋。对阮珊来说,她与邵然的爱情,是北京的这场疫情成全的。

春天的时候,阮珊大二下学期的生涯刚刚开始没多久便被打断,疫情爆发,学校准备放假。北京的情况是阮珊从电视里看到的,整座城市已经开始隔离,群众陷入了极大的恐慌之中,她也跟着恐慌,每天给邵然打电话,唯恐他在那边出什么问题。

“没事的,没事的,”邵然在电话里安慰她,“我爸现在也在这边,我手头还有个项目,暂时走不了,等我忙完这阵子就回去。”

阮珊在学校也是心烦意乱,正好清明节快要到了,索性买了票回去,十来个小时的火车之后还要坐一个小时的大巴,阮珊到达县城的车站的时候,整个小城都沉浸在薄薄的暮色里。

妈妈裹着一件厚外套站在车站的出口处,阮珊刚拎着东西下车她就看到了,两只手插在口袋里走过来,一边从阮珊的手里接过行李一边皱着眉头:“怎么穿这么少?不知道家里冷要多穿点吗……”

“好啦好啦,”阮珊搂住妈妈的肩膀往前推搡着,“走啦,是不是做好饭等着我啦?”

“你爱吃的都有,糖醋排骨、土豆鸡块、红烧茄子、家常豆腐,外加西红柿牛腩汤,四菜一汤,个个都是你的心头好。”

“果然还是老妈了解我。”阮珊笑嘻嘻地接了一句,回到家之后便匆忙从行李箱里把带回来的板蓝根、口罩之类的东西拿出来,“还是要预防一下的。”

到家的那天是三月的最后一天,几天后便是清明,阮珊按照每年的传统,和妈妈一起去了郊外墓园。

清明时节雨纷纷。每一年的清明,莫不是杨柳飘飘,细雨霏霏。

爸爸去世已经有五年,五年里的每一次清明,阮珊站在这一方小小的墓碑前,莫不是怀着无尽绵延的思念和悔恨。

妈妈和她在墓碑前站了一会儿,放下鲜花,洒上几杯酒,之后,因为学校里还有事情,妈妈便匆匆折回,阮珊便举着黑伞一个人在细雨里静静地站立着。

带来的有一壶清酒,阮珊后来坐下来摆开酒杯,给自己倒了一杯,絮絮叨叨地跟爸爸说着话。

爸爸去世是在她十四岁那年,最最幼稚无知和叛逆残酷的少女时期,出事的前一天她刚与爸爸大吵了一架,把少女时期所有的小情绪都聚集在一起发泄在他的身上,嘶吼着喊出了很多伤人的话。她甚至抱怨起他的工作,抱怨他只是一个公司里的小会计,不像某某的爸爸一样,不能满足她买一条昂贵的花裙子或者是有一趟远行的梦想。

车祸发生在他下班回来的路上,阮珊赶到的时候看到的只是一片狼藉,爸爸正被救护人员往担架上抬,警察处理着满是血迹的现场,有一个年轻的警察走过来递给她一个袋子,是从商场里买来的新裙子,她从来没有穿过的价值不菲的牌子。

袋子的外面都是血迹和泥土,然而那条被包裹在里面的裙子却干干净净的,没有一丝灰尘。

阮珊的情绪当时便完全崩溃,抓着那条裙子号啕大哭,跌跌撞撞地跟上了那辆救护车。

可上天并未给她一个可以弥补自己过错的机会,甚至没有给她一个跟爸爸说声“对不起”说声“再见”的机会,在去医院的路上他便因抢救无效过世了。阮珊亦在那一场号啕痛哭里告别了少女时期的无知傲慢,而后谦逊安静地成长为如今的模样。

每一年清明节扫墓,她总会穿上爸爸留下的那条裙子,从十四岁到十九岁,倒也一直合身。

傍晚时分,阮珊从墓园出来,郊区鲜少有出租车,等了好久才等来一辆。她坐上后座,整个人意兴阑珊地看向窗外,被刚才那杯清酒发酵了的情绪促使她拿出手机拨打了邵然的电话。那边待机声响了好久,却一直都没有人接起,阮珊等了好一会儿只得挂了电话。

出租车里一遍遍循环着张国荣的《风继续吹》,三十多岁的出租车司机似乎很喜欢这首歌,也跟着一遍遍地哼唱:“我已令你快乐,你也让我痴痴醉,你已在我心别问我再记着谁……”

“这两天到处都在放张国荣的歌。”阮珊说了一句。

“嗯,”出租车司机叹了口气,“小姑娘你还不知道吧,他前几天自杀了。”

坐在后座的阮珊怔了怔神,而后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

回到家之后妈妈还没有回来,阮珊就张罗着做晚饭,简单地烧了两个菜,又把米淘干净之后放到锅里煮,等水开的期间又给邵然打了两个电话,但都是无人接听。

妈妈回来之后就一起吃晚饭,正赶上七点钟的《新闻联播》,电视里播报的依旧是SARS疫情的情况,在提到北京的感染人数依旧在上升,有大量疑似病人被隔离的时候,阮珊握着筷子的手忽然抖了一下,一根筷子便跌落在地上。

她顾不上去捡,立即起身跑到自己的房间开始收拾东西,十几分钟之后便把带回来的衣物书本等乱七八糟的东西全都塞了进去,也顾不得跟妈妈多解释:“妈,我要赶最后一班去市里的车,有急事,对,要走,今天就要走……不用送了,妈,你不用送我,你自己注意身体,我暑假再回来看你……”

春季的夜晚还有着阵阵凉意,妈妈跟上去往阮珊的身上套了一件外套:“行,妈也不拦你,你自己也要多保重。”

阮珊点点头,推开院子里的门,踩着星光和月色一路小跑,跑到车站的时候最后一班车正缓缓驶出车站门,阮珊提着背包飞快地赶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