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我沉默了,怪不得每次见到郑有恩,都会觉得四周杀气缭绕的。

我们酒店的员工食堂,每个月都会办一次海鲜日。顾名思义,就是当天的菜以海鲜为主。当然了,这只是一个噱头,为的是凸显人性化管理。所谓的海鲜,也都只是些蒸草鱼炒蛏子之类的大排档货色。

海鲜日有一道名菜,叫天妇罗炸虾。这个炸虾太惨了,只有小拇指那么大的虾米,被裹上厚厚的面团,炸出来以后老大个儿,跟面包似的。咬上三五口,才能见着虾,小小的身体被面裹着,死状格外委屈,伸胳膊蹬腿的。陈精典管这道菜叫“窝囊琥珀虾。”

和郑有恩约会后,我也变成了窝囊琥珀虾。

第二天一早,我缩在被子里昏睡,迷迷糊糊中,窗外有人叫我名字。我爬到窗口,看到孙大妈一群人正虎视眈眈的看着我。

“怎么还不下楼啊?”

炸虾一样的我紧紧裹着被子,把窗户开一个小口,气若游丝的说,“孙大妈,我今天不跳了。”

“那你得把音响给姆们拿下来啊!”

“......您稍等啊。”

我身后拖着重重阴影,拎着音响下楼,然后转身想走,孙大妈一个小箭步,拎住了我衣服领子。

“跳完再走。”

我转身,绝望的看着孙大妈,“孙大妈,以后我不来跳了。”

柳大妈隔着人群看向我,突然开口了,“小张,侬先跟着我们跳,跳完我有话和侬讲。”

我看着这位曾经想象中的丈母娘,犹豫了一下,孙大妈按下了音响,《潇洒走一回》的前奏又响起来了。

大妈们纷纷又扭动起了腰肢,我进退两难的站着,过了一会儿,虽然心情还很倔强,但身体已经下意识的跟着节拍开始了晃动。

我边跳边在心里想,算了,就当这是最后一次。

跳完了健身操,大妈们各自离开,柳大妈走向我,“你一会有事吗?”

我麻木的摇摇头。

“那跟我来吧。”

我跟着柳大妈走出花园,穿过街道,走进了昂贵的西德小区。这小区的气质果然和我们东德不一样,空气里有一种消过毒的肃穆气息。

柳大妈打开家门,把我迎了进去。

房间里十分宽敞,大理石地板亮的让人胆寒。客厅里家具不多,每一样看起来都很贵,茶几上水晶大果盘,但果盘里没有水果,摆着的都是药瓶。和对面孙大妈的家相比,这个房间简直是拒人千里。

“坐。”柳大妈指指客厅中央的布艺沙发。“我去给你倒点水。”

柳大妈端着和果盘配套的水晶玻璃杯走出来,把杯子递给我,我心慌手颤的接过来,小心翼翼的放在茶几上,完全不敢喝,怕一不小心把杯子给摔了。

“柳阿姨,您家真漂亮。”

柳阿姨在单人沙发上坐下来,“漂亮什么呀?都不像家,像酒店大堂。是伐?”

我看看四周,柳阿姨说的也没错。

“郑有恩什么多余的东西都不让我添,我买回来就扔,喏,那个电视遥控器,我想买个套子把它套上,缝隙里落了灰不好弄嘛。买了五次,她扔了五次。她平时都不看电视的哎,一个电视遥控器套子怎么就刺到她眼了。”

我盯着茶几上的电视遥控器发呆。

“一个家,住的像个墓一样。你说她是不是变态。”

“......别这么说,那可是您女儿啊。”

“小张啊,我不怕你笑话,你柳阿姨,命苦的嘞。”

我有些尴尬,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柳阿姨的话。柳阿姨抬头看向我,“昨天,她欺负你了吧?”

“也没有,就是没看上我吧。”

“那你对她还有意思没有?”

我沉默了一会儿,“就,就算了吧。这事儿也得看缘份。”

柳阿姨也沉默了,我俩就这么安静的坐在古墓一样的酒店大堂里,半天没人吭声。

“有恩以前是模特,你知道吧?”

“哎?还,还真不知道。”

柳阿姨不高兴的看我一眼,“我女儿这身架,这个长相,一眼看上去就不是普通人的噢。”

“这,这倒是。”

“模特做的好好的,她老跟人家吵架。有些事看不惯,非得指着人家鼻头骂出来。模特做不下去了,转行去当空姐,以前是在T台上走,旁边的人都得仰头看她。现在呢,T台换成飞机通道了,她还是走模特步,只不过前面加辆小推车,给人家端茶倒水。现在不像早几年,说起空姐,还是高级工种。飞机票便宜了,上面什么人都有,她都得伺候,心里是有气,捋不顺的。”

我点点头,“我干的也是服务行业,里面的辛苦我懂。”

“有恩性格不好,也怪我。我嘛,上海人,爱讲究的呀。有恩爸爸呢,北京人,北京人你知道的吧,活的太糙。每天就求个吃饱喝足,别的不操劳。有恩小的时候,我和她爸爸老吵架,都是小事,但是就绕不开,不吵不行。后来吵的日子过不下去了,有恩怕我们两个离婚,那么小年纪哦,居然偷偷翻出我俩的结婚证,烧掉了,就不想让我们离。但最后还是离了,没有结婚证,搞的好麻烦。离了以后,我就回上海娘家去了,有恩不跟我走,她要陪爸爸,她跟她爸爸亲。上大学的时候,她爸爸去世了,我就跑回来了,总不能让她没家,你说对伐?可是已经晚了,不亲了,她心里怪我我知道。”

柳阿姨看看四周,“离婚以后,我回上海做小买卖,攒了些钱。回到北京,我就出钱把这个房子的首付付掉了,想让有恩换个环境,心情也好一点。可是有恩呢,觉得我是在还债,还这些年欠她和她爸爸的债。她一工作,就开始攒钱还月供,一分钱都不肯让我出。她就是不想住在我的房子里。这么大个家,我们母女俩,像合租户一样。她工作忙,天上飞来飞去,回到家,跟我没话,我多说两句她就急。这个性格随她爸,说话做事,跟个男人一样。”

“有恩爸爸.....是做什么工作的呀?”我好奇的问。

“警察。派出所民警。郑有恩这么多年,被她爸爸教育的,好好一个女孩子,得了民警的职业病,眼里没好人,说话像审犯人。”

我沉默了,怪不得每次见到郑有恩,都会觉得四周杀气缭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