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幸福触手可及

还没来得及挤到行李传送带旁边,萧穑的黄色拉杆箱就滚到她眼前。轻巧的万向轮根本不需要用什么力气推就兀自滑行了好长一段,但萧穑还是一边忙不迭地说谢谢,一边抬起头。置身于九十八人的旅行团,萧穑并不指望自己能叫得出眼前这个男人的名字。一身“北脸”冲锋衣,瘦,她只来得及看清楚这些。虽然他戴着墨镜,萧穑还是沿着她想象中的他的视线看过去,最后落在了自己的拉杆箱正面。加菲猫翘着脚挺着肚子翻着厚厚的眼皮躺在上面,呈四十五度角斜睨着她,还有他。

“家里的箱子坏了,临时问表妹借的,呃,还什么限量版……”萧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忙着解释这箱子的来历。是从什么时候起,她会这样害怕自己显得太幼稚,失去恰如其分的年龄感?

“不错啊,好认,”那人呵呵两声,“要不我怎么会在上飞机前就记住这是你的,十几个钟头都没忘。”

萧穑也跟着呵呵。咖啡和香肠的气味牢牢黏在一起,钻进法兰克福机场的每一个角落,扰乱着萧穑的肠胃蠕动节奏,它们刚被一连三顿飞机餐撑出奇怪的形状。拿到行李的队伍涌向出口,导游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一手扛着“欢迎全国展会策划师培训团”的大牌子,一手举着名单和圆珠笔挨个点卯。“萧蔷,萧蔷,”他扯着嗓子用浓重的东北口音嚷嚷,“这名儿真好,是哪位美女?”

“这字念斯——饿——穑。萧穑。是吧?”帮萧穑拖箱子的那个瘦男人一字一顿地说,然后偏过头来求证。

“哦,对,不是那个台湾的。我叫萧穑。”

“这字好,有文化,古色古香的,”导游一点没尴尬,舌头转一个角度,接着套近乎,“您也不比台湾的那个差啊,上海人吧?我就说是美女嘛!”一扭头他又捎带问问那男人,“您呢?也上海来的?”

“谭鲁周。南京。讲究?哪有什么讲究,我爸姓谭,我妈姓鲁,外婆姓周。”

又过去半小时,名单上的九十八个名字全打上了勾,九十八个人的行李塞进了两辆大客车下面的行李厢。人坐在车上,仿佛被一波接一波的时差反应分成了两层,肉身下坠,意识上升,就像水上漂着一层油。

他们坐的是半夜的航班,抵达时正是法兰克福的清晨。天未大亮,萧穑被黏稠的,甚至带着一丝腥甜的倦意绑在座椅上,懒得抬头看看车窗外的云。但霞光顽强地透进来,洒在萧穑身上。仿佛为了不辜负这点光线,她从包里拿出手机,半眯着眼睛对着窗外连着按了几下快门。车速加快,倦意翻成一个浪头掀过来,于是拿着手机的手往下垂,落到椅子上,不动了。

直到车速减慢,这个盹才醒过来。车已经从机场高速驶入市区,萧穑举起还捏在手里的手机,翻开刚才拍下的几张照片。画面上,车外的树影和她在车内的身影交叠在车窗上,一道淡橘色的光从影子与影子之间穿过。再细看,有一双眼睛也混在这些被光线洗成浅灰的影子里。尽管此前萧穑并不怎么熟悉他脱掉墨镜的样子,尽管无论怎么放大照片都不太清楚,她还是认出了那是谁。

这类行业系统的培训班,抽调的是全国各地会展公司的人马,国营民营都有,基本谁跟谁都不认识。不过,在上海浦东机场集合时,好多人已经热络得不分彼此——要形成这种局面其实一点也不难。对有些男人而言,只需要分发一包烟,对更多女人,只需要几家塞满香水和面膜的免税商店。萧穑是个例外,回过头来想,谭鲁周也是个例外。

她也进过免税店,花十分钟买下替别人带的欧舒丹和雅诗兰黛,就又安安静静地坐到候机室的椅子上,看存在平板电脑上的《冰血暴》。那个窝囊的小职员,突然拿起榔头砸向他老婆的时候,萧穑甚至忘记自己是塞着耳机,本能地捂住屏幕,好像生怕别人听见那一声闷响。谭鲁周也抽烟,可他只是一个人跑到吸烟室里转了一圈。那双眼睛是从浦东机场开始,就常常向她投来这样的目光了——萧穑突然间就觉得自己把什么都想起来了,不是猜,而是确凿的记忆。问题是,她既然记得那样清楚,是不是也一直在看他呢?

这个问题有点复杂,萧穑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痛起来。她闭上眼睛,定定神,随即拨通手机。不用睁开眼,第一个号码就是钱嘉义,隔着国际长途,他的声音还是那么棱角分明、四平八稳:“多穿点,我刚查过欧洲天气,你们那里有寒流。信用卡里钱够不够?不够我给你打。”

“我这辈子还没刷爆过信用卡呢。不习惯这么花钱。”

“哈哈,你还是抓紧花吧,好容易出趟国。”钱嘉义拿得准她的脾气,继续做他的空头人情,“我算算喜酒已经没有什么别的花销了,剩下的就是收红包,所以,你爱买什么就买什么吧。”

那种喜滋滋的、仿佛能听见咽口水声音的时刻,是钱嘉义最让萧穑不舒服的地方,她赶紧截断话头。“行啊,我给你找点德国小家电回来,剃须刀什么的。不多说了啊,我们快到酒店了。”

说剃须刀三个字的时候,萧穑故意加重了语气。放下电话她才意识到,也许自己做出这个拙劣的、泄露对方性别和身份的举动,只是为了把谭鲁周的目光挡在安全距离之外。

坐在教堂里盯着管风琴发呆时,萧穑就知道谭鲁周会悄悄站到她身后。

台词也替他想好了:“真没法想象这么大这么笨重的家伙能发出那么安详的声音。”

所以后来萧穑回忆起来,她完全没法确认,他是不是真的那么说了。应该是差不多。总之,她按照电影的标准演法,没有马上回头,只是右肩微微动了一下。

法兰克福还没有上海的一个区大。课才上了两个半天,老城区就已经被他们这些人逛遍。从美因河边走到这个叫“罗马人之丘”的市中心广场,也就几分钟时间,沿途总飘来手风琴或者小提琴的乐声,娴熟得像个半真不假的玩笑。导游说,这些街头乐师多半是从东欧来的。

“柏林这类人更多,墙一倒就全往这边涌。问他们过得好不好,他们就弄段曲子给你听听。”

萧穑很想去柏林,可是这回法兰克福培训完以后安排的线路是到新天鹅堡观光,最后从慕尼黑直飞上海。路是这样顺,风景也是这样好。没有几个人会像萧穑那样不在乎风景,只想站在曾经砌着那面墙的地方,看看两边的人。

“那堵墙至少有一个好处。说不定,你想象‘那边’,要比你真的跑到‘那边’,呃,更兴奋。”临出发前,她跟钱嘉义说起过,一边说一边还用手比画着“这边”和“那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