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第2/3页)

“可是,我打了校长,现在又欢迎他复职,不是叫人看着自相矛盾吗?”赵子曰在医院中养成哲学化的脑子,到如今,酒已喝了不少,还会这样起玄妙的作用;到底住医院有好处,他自己也这么承认!

“那不是此一时,彼一时吗!不是你要利用机会打倒张教授夺回王女士吗!这不过是一种手段,谁又真心去捧老校长呢!”

“怎么?”

“你看,捧校长便是打倒张教授,打倒张教授便是夺回王女士!现在咱们设法去偷王女士给张教授的像片,”欧阳天风说着,看了武端一眼。“偷出来之后,在开全体学生会议的时候当众宣布他们的秘密。这样,拥张的同学是不是当时便得倒戈?是!一定!同时,拥护校长的自然增加了势力。然后我们在报纸上再登他几段关于张教授的艳史,叫他名誉扫地,再也不能在教育界吃饭。他没有事作,当然挣不到钱;没有钱还能作风流的事?自然谁也知道,不用我说,金钱是恋爱场中的柱顶石;没钱而想讲爱情,和没眼睛想看花儿一样无望!那么,你乘这个机会,破两顷地,老赵,你呀,哈哈,大喜啦!王女士便成了赵太太啦!”

“可是,”赵子曰心里已乐得痒痒的难过,可是依旧板着面孔的问:“这么一办,王女士的名誉岂不也跟着受影响?”

“没关系!”

“怎么?”

“我们一共有多少同学?”

“五百多。”

“五百五十七个。比上学期多二十三个。”武端说。

“其中有多少女的?”欧阳天风问。

“十个,有一个是瘸子。”武端替赵子曰回答。

“完啦!女的还不过百分之二,换句话说,一个女子的价值等于五十个男人。所以男女的风流事被揭破之后,永远是男的背着罪名,女的没事;而且越这样吵嚷,女的名誉越大,越吃香!你明白这个?我的小铁牛!”

“干!”赵子曰乐的不知说什么好,一连气说了卜二个(武端记的清楚。)“干!”

2

赵子曰遍访天台公寓的朋友,握手,点头,交换烟卷,人人觉得天台公寓的灵魂失而复得!在他住医院那几天,他们叉麻雀甚至于不出“清三翻”;烧酒喝多了,只管呕吐,会想不起乱打一阵发酒疯。赵子曰回来了!可回来了!头一次坐下打牌就出了十五个贯和,头一次喝酒就有四个打破了鼻子的!痛快!高兴!赵子曰回来又把生命的真意带回来了!吃酒,打牌,听秘密,计划风潮的进行,唱二簧,拉胡琴,打架,骂李顺——全有生气!赵子日忙的头昏眼晕,夜间连把棉裤脱下来再睡的工夫也没有,早晨起来连漱口的工夫也没有,可是他觉得嘴里更清爽!姓王的告诉他的新闻,他告诉姓张的,姓张的告诉他的消息,他又告诉给姓蔡的;所没有的说,坐在一块讲烟卷的好歹;讲完烟卷,再没的说,造个谣言!

他早晨起来遇上心气清明,也从小玻璃窗中向李景纯屋里望一望,然而:“老李这小子和王女士有一腿,该杀!”

况且自从他由医院出来,朋友们总伸着大拇指称他为“志士”、“英雄”。只有李景纯淡而不厌的未曾夸奖过他一句。在新社会里有两大势力:军阀与学生。军阀是除了不打外国人,见着谁也值三皮带。学生是除了不打军阀,见着谁也值一手杖。于是这两大势力并进齐驱,叫老百姓们见识一些“新武化主义”。不打外国人的军阀要是不欺侮平民,他根本不够当军阀的资格。不打军阀的学生要不打校长教员,也算不了有志气的青年。只有李景纯不夸奖赵子曰的武功,哼!只有李景纯是个不懂新潮流的废物!

至于赵子曰打了校长,而军阀又打了赵子曰?这个问题赵子曰没有思想过,也值不得一想!

3

光阴随着冬日的风沙飞过去了,匆匆已是阴历新年。赵子曰终日奔忙,屋里的月份牌从入医院以后就没往下撕。可是街上的爆竹一声声的响,叫他无法不承认是到了新年,公寓中的朋友一个个满脸喜气的回家去过年,只剩下了赵子曰,欧阳大风,和李景纯。赵子曰是起下誓,不再吃他那个小脚媳妇捏的饺子,并不是他与饺子有仇,是恨那个饺子制造者;他对于这个举动有个很好的名词来表示:“抵制家货!”欧阳天风呢,一来是无家可归,二来是新年在京正好打牌多挣一些钱。李景纯是得了他母亲的信不愿他冬寒时冷的往家跑,他自己也愿意乘着年假多念一些书;他们母子彼此明白,亲爱,所以他们母子决定不在新年见面。

除夕!赵子曰寂寞的要死了!躺在床上?外面声声的爆竹惊碎他的睡意!到街上去逛?皮袍子被欧阳天风拿走,大概是暂时放在典当铺;穿着棉袍上大街去,纵然自己有此勇气,其奈有辱于人类何!桌上摆着三瓶烧酒,十几样干果点心,没心去动;为国家,社会起见,也是不去动好;不然,酒入愁肠再兴了自杀之念,如苍生何!

到了一点多钟,南屋里李景纯还哼哼唧唧的念书。“不合人道!”赵子曰几次开开门要叫:“老李!”话到唇边又收回去了。

当当!两点钟了!他鼓着勇气,拿起一瓶酒和几样干果,向南屋跑去:

“老李!老李!”

“进来,老赵!”

“我要闷死了!咱们两个喝一喝!”

“好,我陪你喝一点吧!只是一点,我的酒量不成!”

“老李!好朋友!”赵子曰灌下两杯酒,对李景纯又亲热了好多:“告诉我,你与王女士的关系!我们的交情要紧,不便为一个女人犯了心,是不是?”

“我与王女士,王灵石女士?没关系!”

“好!老李你这个人霸道,不拿真朋友待我!”

“老赵!我们自幼没受过男女自由交际的教育,我们不懂什 么叫男女的关系!我们谈别的吧——”

4

“先生!大年底下的,不多给,还少给吗?”公寓外一个洋车夫嚷嚷着。

“你混蛋!太爷才少给钱呢!”欧阳天风的声音。

“先生,你要骂人,妈的我可打你!”

“你敢,你姥姥——”欧阳天风的舌头似乎是卷着说话。

赵子曰放下酒杯,猛虎扑食似的扑出去。跑到街门外,看见洋车夫拉着欧阳天风的胳臂要动武,欧阳天风东倒西歪的往外夺他的胳臂。

公寓门外的电灯因祝贺新年的原因,特别罩上了一个红纱灯罩。红的灯光把欧阳天风的粉面照得更艳美了几分。那个车夫满头是汗,口中沸吓沸吓的冒着白气,都在唇上的乱胡子上凝成水珠。这个车夫立在红灯光之下,不但不显着新年有什么可庆贺的地方,反倒把生命的惨淡增厚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