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

1

“欧阳先生!”欧阳天风刚进天台公寓的大门,李顺大惊小怪的喊:“欧阳先生!可了不得啦!市政局下了什么‘坏人状’,武先生作了官啦!”

“委任状大概是?”欧阳天风心中一动,却还镇静着问:“他补的是什么官,知道不知道?”

“官大多了!什么‘见着就磕’的委员哪!”

“建筑科,是不是?”

“正对!就是!喝!武先生乐得直打蹦,赵先生也笑得把屋里的电灯罩儿打碎!乐了一阵,他们雇了一辆大汽车出前门去吃饭去了。”李顺指手画脚的说:“先生你看,武先生作了官,连我李顺也跟着乐得并不上嘴,本来吗,没有祖上的阴功能作——”

“他们上那儿吃饭去了?”欧阳天风抢着问。

“上——什么楼来着!你看——”

“致美楼?”

“对!致美楼!”

欧阳天风把眼珠转了几转,自己噗哧一笑,并没进屋里去,又走出大门去了。出了公寓,雇了辆车到致美楼去。

“啊哈!老武——武大人!”欧阳天风跳进雅座去向武端作揖:“大喜!大喜!”

武端正和赵子曰疯了似的畅饮,忽然见欧阳天风闯进来,武端本想不招待他,继而心中转了念头,站起来还了个揖请他坐下。赵子曰一心的怕武端不理欧阳天风,忙着向欧阳打招呼;可是欧阳连看赵子曰也不看,把那团粉脸整个的递给武端。

“武大人,前几天我告诉你什么来着,应验了没有?口妻!穿上华丝葛大衫,拿上竹杆大烟袋,非作官不可吗!”欧阳天风说着自己从茶几上拿了一份匙筋,吃喝起来。

武端本想给欧阳天风个冷肩膀扛着,可是细一想:既然作了官,到底不应当多得罪人,知道那一时用着谁呢。况且自己的志愿已达,何必再和欧阳斗闲气。于是把前嫌尽弃,说说笑笑的一点不露痕迹。

欧阳天风和武端说笑,不但不理赵子曰,而且有时候大睁白眼的硬顶他,赵子曰的怒气不从一处来,忽然把筷子往桌上一拍,立起来拿起大衫和帽子就往外走。

“怎么啦?老赵!”武端问。

“我回公寓,心中忽然一阵不合适!”赵子曰说着咚咚的走下楼去。

武端立起来要往外走,去拉赵子曰。欧阳天风轻轻拍了武端的肩膀一下,又递了个眼神,武端又莫明其妙的坐下了。

“老赵怎么啦?欧阳!”武端问。

“不用管他,我有法子治他!”欧阳天风笑着说:“我问你,老武,一件要紧的事!你是要娶魏女士吗?现在作了官,当然该进行婚事!”

“我和魏女士没关系,不过彼此认识就是了。”武端咬言咂字的说,颇带官僚的味道:“再说,我的差事并不是托她的人情!没关系!”

“那么,你看王女士怎样?”欧阳天风很恳切的问。

“你不是给老赵介绍她哪吗?”武端心中冷淡,面上笑着说。

“他说他又改了主意,不再娶了。所以我来问你,我早就有心这么办,你可别想我看你作了官巴结你!”欧阳天风又自己斟上一杯酒:“说真的,王女士的模样态度真不坏!”

“可是,我现在还没意思结婚,先把官事弄好再说!”武端笑着说。

这件事要是搁在委任状下来以前,武端登时就去找赵子曰告密。可是,现在作了官,心中总得往宽宏大量里去。前几天一心一意要知道欧阳天风与王女士的秘密,甚至和欧阳犯心闹气;现在呢,就是欧阳有心告诉他,他也不愿意听;因为作官的讲究混含不露,讲究探听政治上的隐情,那还有工夫听男女学生的事情呢。武端认清了两条路:作学生的时候出锋头是嘴上的,越说得花梢,越显本事;作官的时候出锋头是心里的劲儿,越吞吐掩抑越见长处。

“那么你无意结婚?”欧阳天风钉了一句。

“没有!”

“也对!”欧阳天风又转了转眼珠:“作官本来是件要紧的事吗!我说,你给老赵也运动着吧?”

“正在进行,成功与否还不敢定!”

“我盼着你们两个都抖起来,我欧阳算有饭吃了!”

“自然!”

“老武!你回公寓吗?”

“不!还要去访几位同事的,晚上还要请客!”

“那么,咱们晚上公寓见吧!谢谢你,老武!”欧阳天风辞别了武端,慌着忙着回公寓。

2

“老赵!老赵!”

“谁呀?”赵子曰故意的问。

“我?”欧阳天风开开屋门进去。

“欧阳天风呀!还理咱这不作官的吗?”赵子曰本来在椅子坐着,反倒一头躺在床上。

“老赵!你可别这么着!”欧阳天风板着脸说:“我一切的行动全是为你好!”

“不理我,冰着我,也是为我好?嘻嘻!”

“那是!难道你不明白前几天我和老武犯心吗?现在他作了官,不用说,你得求他提拔你了。可是,设若他一想:咱们俩是好朋友,他因为恨我,就许也把你搁在脖子后头!我舍着脸去见他,并不是为我,我决不求他,为你!为你!你走后,你看我这个托付他,给你托付!为真朋友吗,舍脸?杀身也干!你姓赵的明白这个?”

“得!算你会说!小嘴儿叭哒叭哒小梆子似的!”赵子曰坐起来笑了。

“干吗会说呀,我真那么办来着!我问你,老武给你运动的怎样了?”

“他说只有文书科有个录事的缺,我告诉他不必给我活动,咱老赵穷死也不当二十块钱的小录事!”

“什么?你拒绝了他?你算行!姓赵的,你这辈子算作不上有了!”欧阳天风真的急了,一个劲摇头叹息。“不作官就不作,反正不当小录事!”赵子曰坚决而自尊的说。

“比如你为我去当录事,把二十块钱给我,你去不去?”

“我给你二十块钱,不必去当录事!再说,我可以给你谋个录事,假如你有当录事的瘾!”

“我也得会写字呀,这不是打哈哈吗!也好,老赵,我佩服你的志愿远大!得!把这一篇揭开,该说些新鲜的了:后天,礼拜六,下午三点钟到青云茶楼上去见她!……”

3

青云阁商场所卖的国货,除了竹板包锡的小刀小枪,和血丝糊拉的鬼脸儿,要算茶楼中的“坐打二簧”为最纯粹。这种消遣,非是地道中国人决不会欣赏其中的滋味。所谓地道中国人者是:第一,要有个能容三壶龙井茶,十碟五香瓜子的胃;第二,要有一对铁作的耳膜。有了这两件,然后才能在卧椅上一躺,大锣正在耳底下当当的敲着“四起头”,唢呐狼嚎鬼叫的吹着“急急风”。

有些洋人信口乱道,把一切污浊的气味叫作“中国味儿”,管一切乱七八糟不干净的食品叫“中国杂碎”。其实这群洋人要细心检查检查中国人的身体构造,他们当时就得哑然自笑而钦佩中国人的身体构造是世界上最进化的,最完美的。因为中国人长着铁鼻子,天然的闻不见臭味;中国人长着铜胃,莫说干炸丸子,埋了一百二十多年的老松花蛋,就是肉片炒石头子也到胃里就化。同样,为叫洋人明白中国音乐与歌唱,最好把他们放在青云阁茶楼上;设若他们命不该绝,一时不致震死,他们至少也可以锻炼出一双铁耳朵来。他们有了铁耳朵之后,敢保他们不再说这大锣大鼓是野蛮音乐,而反恨他们以前的耳朵长的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