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两种生活(第2/2页)

天赐也有快活的时候,我们倒不必替他抱不平。跟牛老头儿上街,差不多是达到任何小孩所能享受的最高点。在出发的时候,他避猫鼠似的连大气也不出,表示他到了街上绝对不胡闹。连这么样,还得到许多蔑视人格的嘱告:“到了街上别要吃的!好好拉着爸爸的手!别跑一脚土!”他心里跳着,翻着眼连连点头。一出了大门,哈哈,牛老头儿属天赐管了。“爸,你在这边走,我好踢这块小砖,瞧啊!爸!瞧这块小砖,该踢不该踢?”牛老者以爸爸的资格审定那块小砖:“踢吧,小子,踢!”

“爸!”天赐因踢小砖,看见地上有块橘子皮!“咱们假装买俩橘橘,你一个,福官一个,看谁吃的快?”爸以为没有竞赛的必要,顶好天赐是把俩橘橘都吃了。两个橘子吃完,至多也没走过了一里的三分之一。爸决不忙。儿也不慌。再加上云城是个小城,——虽然是很重要的小城——爸的熟人非常的多,彼此见着总得谈几句,所谈的问题虽满没有记录下来的价值,可是时间费去不少。他们谈话,天赐便把路上该拾的碎铜烂铁破茶壶盖儿都拾起来,放在衣袋里,增多自己的财产与收藏。此外,路上过羊,父子都得细细观察一番;过娶媳妇的更不用说。在路上这样劳神,天赐的肚子好似掉了底儿,一会儿渴了,一会儿饿了。爸是决不考虑孩子的肚子有多大容量,自要他说渴便应当喝,说饿就应当吃。更不管香蕉是否和茶汤,油条是否与苹果,有什么不大调和的地方。自要天赐张嘴,他就喜欢,而且老带出商人的客气与礼让:“吃吧!苹果还甜呀!不再吃一个呀!”这有时候把天赐弄得都怪不好意思了,所以当肚子已撑得象个鼓,也懂得对爸作谦退的表示:“爸!看那些大梨,多好看!福官不要,刚吃了苹果,不要梨!”爸受了感动:“买俩拿家去吧?”天赐想了想:“给妈妈的?”爸也想了想:“妈不吃梨,还是给福官吧。”天赐觉得再谦让就太过火了:“爸,买三个吧,给妈一个;妈要是不吃,再给福官。”

爷儿俩在街上便完全忘了时间,幸亏爸没陪着天赐吃东西,所以肚子一觉出空还不至于连回家也忘了。“该回去了吧?”爸建议。天赐的肚子充实:“再玩玩,福官不饿。”爸不得已的说出自己的弱点:“爸可饿了呢!”儿子又有了办法:“吃个梨?”爸摇头:“爸要吃饭饭。”爸都好,就是肚子稍微有点缺点;假如爸老不饿,三天不回家又有什么关系?天赐轻轻的叹口气。

快到家了,天赐嘱咐爸:“妈要问,在街上吃了什么呀?”他学着牛老太太的语声。“就说什么也没吃,福官很乖,是不是,爸?”

“对了,”爸也觉得有撒谎的必要,“什么也没吃。可是,你别嚷肚子疼呀!”

“肚子疼也不嚷,偷偷上后院去,”天赐早打好了主意。为自己的享受与自由,没法儿不诡计多端。

可是事情并不这么容易。肚子早不疼晚不疼,偏在半夜疼起来。谁敢半夜里独自上后院呢?忍着是不可能的:肚子疼若是能忍住,就不能算是肚子疼了。

次日早晨,天赐的眼睛陷进去许多。牛老太太审问老伴儿。牛老者不认罪:“我带出他去,他是好好的;回来,还是好好的;半夜肚疼,能是我的错儿么?”老太太下了令,不许他们父子再上街。牛老者心里非常难过,一个作父亲的不常到街上展览儿子去,作爸爸还有什么意义呢?不该和太太顶嘴,嘴上舒服便是心上的痛苦,他决定不再反抗太太,至少是在嘴头上。

天赐就更苦了:什么也吃不着,一天到晚是稀粥白开水,连放屁都没味。也不准出去,只在屋里拿一点棉花捏玩艺儿,越捏越没意思,而又不敢不捏,因为妈妈说这是最好的玩法吗。

天赐觉得有两种生活,仿佛是。妈生活与爸生活:在妈生活里,自己什么也不要干,全听妈的;在爸生活里,自己什么也可以干,而不必问别人。自然他喜欢爸生活,可是和爸上街的机会越来越少了。次好的是四虎子生活,虽然四虎子不能象爸那样给买吃食,可是在另一方面他有比爸还可爱的地方。就以言语而论:四虎子会说谁也想不起怎说,而且要说得顶有力量的话。他能用一两个字使人心里憋闷着的情感全发出来,象个爆竹似的。一天到晚吃稀粥,比如说吧,该用什么话来解解心头的闷气?四虎子有办法:“他妈的!”这三个字能使人痛快半天,既省事,又解恨。还有“杂宗”,“狗蛋”……这些字眼都不需要什么详细说明,而天然的干脆利落,有分量。天赐学了不少这种词藻,到真闷得慌的时候,会对着墙角送出几个恰当的发泄积郁。四虎子,在天赐眼中,差不多是个诗人。

“肚肚,你又饿了?他妈的!那个老东——”天赐回头扫了一眼:“狗蛋!”心中痛快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