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3/6页)

罗想农在毫无准备中,被父亲的喊声弄得莫名其妙。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睛,他抬手打个眼罩,觑了眼皮,顺着父亲手指的方向,看见宽阔浑黄的江面上,靠近江滩不远处,一条打鱼的小木船正在滴溜溜地转着圈儿,船中已经聚集起半舱江水,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子惊慌失措地趴在船头,两只手死抠着船帮,头抬着,可怜巴巴地盯着江滩上唯一的这一对父子。

“爸,是袁清白!袁主任的儿子!”罗想农失声大叫。

罗家园跺着脚:“管他是谁,救人!快!”

很奇怪,罗家园自己会水,他为什么不下水去救?罗想农当时来不及多想,飞奔下堤,用百米冲刺的速度越过江滩,甩掉鞋子,跳进江中。

这边罗家园眼看着儿子下了水,一秒钟都不耽搁,身手敏捷地爬上堤岸,放开喉咙,朝着四面八方处再次高喊“救命!”他一声接着一声,喊得额头上青筋暴起,嘴角裂开血淋淋的口子,喉咙里打了结,声音一抽一抽,活生生拽出来的血肠子一样。

终于从路那边奔来两个瓜地里看瓜的汉子,两个人被指引到罗想农下水救人处。此时罗想农已经把接近沉没的小船连同船上的孩子推上了江岸。孩子浑身精湿,虽然被太阳晒着,还是小脸煞白,一惊一惊地打着哆嗦。罗家园指挥儿子:“救人救到底,你背上他,送到场部卫生室。”两个汉子争着帮忙,罗家园阻止道:“别,他年轻,让他背,你们两个跟着就行。”

他镇静沉着,指挥若定,重要节点上没有丝毫错乱,一派历练娴熟的大将风度。

三个人簇拥着罗想农还有罗想农背上的小孩子往场部奔跑。孩子虽然小,俗话说“远路无轻担”,背久了也还是有点份量的。路上两个看瓜汉子几次要换下罗想农,都被罗家园拦住了,做父亲的一口咬定:“年轻人有力气,该他背着。”

罗想农一路喘息,一路踉跄,差点儿没累到吐血。等到一行人大呼小叫地冲进场部卫生室,卫生员把惊惶未定的小孩子接过去之后,罗想农两眼一黑,脚底下一软,不由分说地扎倒在门口。朦胧中他听到父亲在他耳边说一句:“好样的,是我儿子!”

罗想农救了袁清白,体力却严重透支,输了一瓶葡萄糖水,而后被两个看瓜汉子抬回家,昏睡了一天一夜。迷糊中他听到家里不断地有人进人出,听到父亲声音洪亮地答谢,送客,表示:“做得不够,还要努力。”他很想睁开眼睛,看看来者都是何人,无奈头沉得像木头,眼皮被胶水粘住一样,心里着急,身子动弹不得。

黄昏,人渐渐散去。父亲抽空到他床边看他。父亲轻唤:“想农!想农!”

罗想农挣扎一下,眼睛睁开一条缝,看见父亲留着花白胡茬的脸。他想起一件事,说:“爸,手表忘了摘,进水了。”

罗家园乐滋滋地:“进水了好,记者来采访的话,有说道。”他把嘴巴凑到罗想农的耳边,告诉他:“袁大头两口子都来看过你了。那孩子是独子,两口子的心肝宝贝。他妈差点要朝你下跪磕头。”

罗想农迷迷糊糊地,没有意识到农场第一把手的登门拜谢有多么重要。

然后他继续昏睡,没有吃晚饭。

再一次醒来,差不多是半夜,灯黑着,他忽然听到了母亲杨云的声音。母亲上门来看他了,这让罗想农心里有些激动。仔细听,他又张惶起来,因为父亲和母亲好像在吵架,两个人都动了气。

“那是江,不是河,想农的水性没那么好,你怎么就不想到后果!”杨云说这话的时候仿佛是咬牙切齿。

“值!要奋斗就会有牺牲。”罗家园闷声闷气。

“你混账!”杨云大怒。“这是混账的话!罗想农是你儿子,嫡亲嫡亲的儿子,你为了投身卖靠连儿子都舍得出?”

“妇女人家就是头发长见识短。”罗家园嗤之以鼻。“什么叫投身卖靠?我会卖靠那个姓袁的?不为儿子的前途我会这么做?昨天场部来了知青办的人,招收工农兵大学生,这是机会你懂不懂?我的儿子必须上大学,他必须要远走高飞!”罗家园在杨云面前还从来没有这样斩钉截铁过。

“你这是在赌儿子的命啊!”杨云有点喘不过气来。

“该赌的时候就是要赌。”罗家园的声音冰冷,决绝,不容置疑的干脆。“我明天一早去青阳,华达呢,的确凉,半导体,软缎被面,我倾其所有,要一下子把他打死。”

杨云轻蔑地哼一声:“袁大头不会收你的东西。”

“他老婆会收。两瓶酒一条烟他看不上,给他座金山他不可能跨得过。”

罗想农惊心动魄地听着父亲和母亲的对话。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觉得冷。蒸笼一般潮闷的盛夏的夜晚,青蛙都热得要剥皮,他却情不自禁地在床上哆嗦,脚趾一抽一抽,像是有一根筋被人拽住,要抽离他的身体,继而呼啦一下子带出他的五脏六肺。

第二天醒来时,罗家园果然已经不在家中。杨云破例地回来照料他,从食堂里打回稀粥,又点火专门为罗想农煮了两个鸡蛋,催着他吃下去。然后她在屋里四处走动,翻找出父子两个积攒的脏衣烂鞋,洗,涮,拿到太阳下面晾晒。

罗想农没有询问父亲的去向,杨云也没有说明。他们甚至互相躲避着眼睛,生怕对方冒冒失失提起这个话题。罗想农已经许久没有闻到母亲身上的气味了,他躺着,享受着母亲难能可贵的照顾,眼睛热热的,鼻子里堵塞得很难受。

晚饭后罗家园才回到家。杨云那时候已经离开。罗想农起了床,身子还有些软,头倒是不再晕眩了。他告诉父亲说,碗橱里有粥,是妈给他留在那儿的。罗家园笑得都有点合不拢嘴:“说来说去,她总归是你的亲妈!”

他走到碗橱前,抱出一瓦罐温乎乎的大麦糁子粥,不要小菜,喝得稀里呼噜响。“香!粥凉了就是好喝。”他舔着嘴边的一圈粥膜,心满意足的样子。

而后他坐到罗想农的身边,心疼地摸摸儿子的额头:“没事了吧?睡一觉又是一条好汉了对不对?别怪爸狠心,我们这种家庭的孩子,置之死地才能重生啊!”他的手垂下去,摸到罗想农的肩膀上:“想农你记不记得爸跟你说过什么?爸说你要想办法长出翅膀,要飞。好,你摸摸,摸摸你的肩胛背,翅膀冒尖了没有?长根了没有?你摸摸!摸啊想农!”

罗想农恳求他:“爸,你小点声。”

罗家园站起来:“你身子没有缓过劲,早点睡。爸现在热,浑身都着火,出去透口气。”

他熄了灯,摸黑出门。之后,罗想农听到屋外窗户下拍打蚊子的噼啪声,父亲的咳嗽和吐痰声。又过了一会,这些声音没有了,却传出一阵压在嗓子里的吭吭声,断断续续,吞头咽尾,听着十分压抑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