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众生无一停驻(第4/7页)

真令人惊讶,这和杰森说的话几乎一模一样。他继续说:“只不过……方式不太一样。

“这是整件事最令人头痛的地方。两种观点互相竞争,争夺大众的认同。总有一天,无论愿不愿意,世人都必须面对事实。他们必须选择,究竟要从科学的角度去理解,还是要从宗教的角度去体会?这就是杰森担心的。当一个人面临生死关头时,宗教信仰总是胜利的一方。你比较希望在哪里得到永生?在人间天堂,还是无菌的实验室?”

对西蒙来说,答案显然很清楚。可是对我来说却没有那么黑白分明。我记得马克·吐温也曾经回答过类似的问题,他说:

“上天堂,是因为那里天气好。下地狱,是为了找同伴。”

屋子里传来了争吵声。那是黛安的声音,她在叫骂。杰森的回应冷冰冰的,无动于衷。我和西蒙从车库里拉出几张折叠椅,坐在阴凉的车棚下,等那两个双胞胎兄妹吵完。我们聊起天气。天气非常好,对此我们倒是看法一致。

屋子里的吵闹声终于平息了下来。过了一会儿,杰森跑出来要我们帮他烤肉,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好像受了什么惩罚。我们跟他绕到屋子后面去,一边等烤肉架热起来,一边聊一些轻松、缓和的话题。黛安从屋子里走了出来,满脸激动的表情,不过却洋洋得意。从前,每次她吵赢杰森,脸上就会出现这种有点桀骜不驯、有点喜出望外的表情。

我们到厨房里坐下来,吃鸡肉,配冰茶,还有剩下的三种豆子的综合色拉。“大家介意我祷告一下吗?”西蒙问。

杰森翻了一下白眼,但还是点点头。

西蒙很庄重地低下头。我硬起头皮准备听他布道,没想到他只说了两三句:“愿主赐予我们勇气,领受你置于我等之前的恩典,而今而后。阿门。”

祷告所表达的不是感恩,而是祈求勇气。很符合眼前的需求。黛安在对桌朝着我笑一笑,然后掐了一下西蒙的手臂。我们开始吃起来。

我们很快就吃完了,阳光还在天际徘徊、流连。天色未晚,蚊子还没有出来肆虐。风停了,寒凉的空气中飘散着一股轻柔感。

别处的某个地方,情况正急遽改变。

我们还不知道出事了,就连人脉亨通的杰森也没有接获通知。就从我们开始咬第一口鸡肉到吃完最后一口色拉这段时间,中国人已经撤出谈判,立刻下令发射了好几枚改良的东风导弹,上面装载了热核弹头。正当我们把啤酒从冰桶里抽出来时,导弹可能已经画出弧形的弹道,升上半空中。绿色的啤酒瓶形状像导弹一样,仿佛因为天气太热而不断冒汗。

我们把户外露天平台的餐桌收拾干净。我告诉他们,西蒙的火花塞烧掉了,我打算明天早上载西蒙到镇上去。黛安悄悄跟她哥哥讲了几句话,隔了一会儿又用手肘顶了他一下,杰森终于点点头,转身对西蒙说:“斯托克·布里奇镇外有一家汽车百货行,他们营业到晚上9点。要不要我现在就载你去?”

这是握手言和的表示,虽然杰森看起来有点不情愿。西蒙刚开始有点惊讶,但是很快就恢复了正常。他说:“既然你这么好心,又可以坐法拉利兜风,我可无法抗拒了。”

“我可以让你开开眼界,看看它能跑多快。”一看到有机会炫耀他的宝贝车,杰森的懊恼很快就一扫而空了。杰森跑进屋里拿钥匙。西蒙跟他走之前,回头露出一种“我的老天”的表情。我看着黛安,她笑得很开心,对自己外交手腕的胜利感到很得意。

别处的某个地方,东风导弹穿越时间回旋隔离层,逐渐接近设定的目标。想象中,那是很怪异的画面:导弹完全由内部的程序操控,飞过黝黑、冰冷、静止不动的地球上空,对准那看起来毫不起眼的人造物体。那些物体悬浮在南北极上方好几百公里的高空。

仿佛舞台上正在上演一出戏,底下却没有观众,感觉很突兀。

事后,我们有了一个合理的推论:中国的导弹引爆后,并没有影响到时间梯度。受到严重影响的是环绕着地球的视觉过滤层。人类对时间回旋的看法当然也受到了剧烈的冲击。

几年前,杰森曾经指出,时间梯度意味着若没有假想智慧生物刻意安排的过滤,数量惊人的完全蓝移辐射将会遍洒整个地球表面。每一秒钟所承受的阳光照射量将会超过三年,足以杀死地球上的任何生物,足以摧毁土壤的繁殖力,足以使海洋沸腾。假想智慧生物帮地球建造了一层时间的环围,也帮我们挡住了致命的副作用。此外,假想智慧生物所控制的,不只是传送到静止地球的能量有多少,还有地球本身要反射多少光和热回到太空。或许这就是为什么,过去这几年,天气总是那么舒适宜人,那么……均衡的原因。

至少,在东岸标准时间7点55分,在中国核弹击中目标的那一瞬间,伯克郡的天空依然万里无云,依然清澈剔透如爱尔兰著名的沃特福德水晶。

电话响的时候,我和黛安正在前屋的房间里。

杰森打电话进来之前,我们有没有注意到什么?光线改变了,但我们并没有感觉到什么异样,仿佛只是一朵云从太阳前面飘过。没有,没什么事,我的注意力全在黛安身上。我们喝着冰凉的饮料,闲话家常。我们聊起读了哪些书,看了哪些电影。谈话迷人的地方不是聊的内容,而是谈话的那种节奏、那种韵律。当我们独处的时候,就会沉浸在那种韵律中,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都是如此。无论是朋友之间,还是情人之间,交谈会创造出一种独特的韵律,或轻松、舒缓,或尴尬、笨拙。即使是最乏味的交谈都会有暗藏的深意,仿佛地底的河流。我们谈的都是些平凡无奇的老话题,但话中暗藏的含意却是如此深沉,有时甚至还隐伏着危机。

没多久,我们仿佛触动了彼此心中的某些情思,仿佛西蒙·汤森和过去的八年都变得毫无意义。也许刚开始是在开玩笑,后来渐渐变得不像是玩笑。我对她说,我很想念她。她说:“有好几次,我好想跟你说话,需要跟你说话。可是我没有你的电话号码,或是觉得你一定很忙。”

“你应该找得到我的号码,而且我不忙。”

“你说得没错。其实,那种感觉就像是……道德上的怯懦。”

“我有那么可怕吗?”

“不是你,而是我们的处境。我总觉得自己似乎应该向你道歉,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她的微笑中有一点疲倦,“现在似乎还是不知道该怎么说。”

“黛安,没什么好道歉的。”

“谢谢你这么说,但我不这么想。我们已经不是小孩子了。现在,我似乎能够用一种更深刻的眼光回头去看从前。我们两人之间仿佛可以不用接触彼此的身体,却还是感觉很亲近。然而,那正是我们不能做的事,甚至连谈都不能。就像我们两个人默默立下了这样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