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4×109年

那片填土平地上的沥青经过日晒雨淋之后,变成了一块块粗粗黏黏的东西。我在那片空地上跑了好几米,到达了路边的沟堤,然后滑到沟堤下面。滑下去的时候,手提箱擦撞发出了一点声音。硬壳手提箱里塞满了简陋的衣服、我的手稿、数字档案,还有火星人的药。滑下去之后,我整个人站在了一条大排水沟里,水淹到我的屁股。沟里的水绿得像番木瓜叶一样,温温的,仿佛整个人笼罩在热带的夜晚中。水面映照着圣洁的月光,却又散发出阵阵肥料的恶臭。

我把手提箱放在沟堤边一片干干的平台上,然后奋力爬出水沟,躺在沟缘后面。这样就不会被人看见,还可以偷看到马路、伊布·伊娜诊所四四方方的水泥建筑和停在诊所门口的那辆黑色轿车。

车子里的人已经撬开后门闯进了诊所。他们从后面走到前面,边走边开灯。卷帘遮住了窗口,从外面看过去是一片片黄黄亮亮的方块。我看不到他们在里面做什么,不过,大概也猜得到他们一定是在翻箱倒柜。我勉强打起精神,想算算看他们在里面多久了,可是,我似乎已经没有办法计算了,甚至没办法辨认手表上的数字。那些数字像飞舞的萤火虫一样闪闪发光,就是不肯停一下让我看清楚。

其中一个人从前门出来,上车发动引擎。没多久,另外一个也出来了,钻进右边的座位。那辆黑漆漆的车子开上马路,朝我这边开过来,车灯扫过路边。我连忙低头躺平,一动也不动,听着车子的引擎声渐渐远去。

他们走了以后,我开始想,接下来该怎么办。这是个伤脑筋的问题,因为我已经累了。我忽然觉得筋疲力尽,全身瘫软,连站都站不起来。我想走回诊所那边,找电话打给伊娜,警告她有两个人开车到诊所来过了。不过,转念一想,也许伊安会去警告她。但愿伊安已经去了,因为我恐怕已经无力回诊所了。现在,我的腿除了发抖之外,想动也动不了。那种感觉不光是疲倦,仿佛我的腿已经麻痹了。

我又看了看诊所那边,发现屋顶的排气孔有烟蹿出来,窗口的卷帘后面闪着黄色的火光。诊所失火了。

那两个开车的家伙放火烧了伊布·伊娜的诊所,而我却束手无策。我只能闭着眼睛暗自祷告,希望别人找到我的时候,我还活着。

我闻到一阵烟臭,听到有人在哭,不知不觉就醒过来了。

天还没亮,但我发现自己可以动了。虽然很费力,而且很痛,但至少勉强可以动一下了。脑袋似乎比较清醒了。我硬撑着爬上斜坡,一点一点慢慢爬。

从我这里到诊所中间是一大片空地,上面挤满了人和车子。车灯和手电筒的光划过夜空,闪出一道道的圆弧。诊所已经变成一片冒着烟的废墟,水泥墙还在,但屋顶已经塌了,整栋建筑物被烧得支离破碎。我硬撑着站起来,朝哭声走过去。

是伊布·伊娜在哭。她坐在一大块沥青上,双手搂着膝盖,一群女人围着她。我越走越近,那几个女人满脸狐疑,不怀好意地看着我。伊娜一看到我,立刻跳起来,用袖子擦擦眼睛。“泰勒·杜普雷!”她大喊了一声,冲过来,“我还以为你被烧死了!我还以为他们把你和诊所一起烧了!”

她抓着我,紧紧抱住我,扶着我。我的腿又开始软了。“诊所。”我有气无力地说,“你一辈子的心血。伊娜,真对不起……”

“那无所谓。”她说,“诊所只不过是一栋建筑,医疗器材还可以再买新的。可是你就是你,是独一无二的。伊安告诉我,那两个放火的人来的时候,是你千方百计劝他离开的。泰勒,你救了他的命!”突然,她往后退开,“泰勒?你还好吗?”

好像不太好。我看着伊娜背后的天空。天快亮了,那个古老的太阳快要升起来了。天空是一片深深的蓝,衬托出远方默皮拉火山的轮廓。我说:“我只是累了。”说着,我眼皮越来越重,张不开了,双腿也发软,再也撑不住了。恍惚中,我听到伊娜大声叫人来帮忙,然后我就睡着了。心中想着再睡一下就好。后来有人告诉我,我这一睡睡了好几天。

我不能继续留在村子里了。理由很明显。

伊娜想继续照顾我,陪我度过药效发作的危险期,而且,她认为整个村子都欠我一份情,应该保护我,毕竟我救了伊安的命。或者应该说,她认定我救了伊安。伊安不光是她的侄子,而且几乎和整个村子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一点亲属关系。在他们眼里,我成了大英雄。只不过,在那些恶徒眼里,我也是炙手可热的头号目标。要不是伊娜极力袒护,我怀疑村长早就把我送上第一班公交车,丢到巴东去了。那里就是地狱。于是,在伊娜的安排下,我带着行李住进村里的一间空房子。几个月前,屋主就已经移民到海外去了。我住在那里的期间,正好可以把下一步的行动安排好。

西苏门答腊的米南加保人很懂得在统治者的压迫下迂回闪躲。回顾历史,他们熬过了一波又一波的压迫,活了下来。例如,16世纪伊斯兰教徒入侵、19世纪30年代的“比达里战争”、荷兰人殖民、苏哈托的“新秩序政权”、村落制度恢复、后时间回旋时代,还有“新烈火莫熄”政权草菅人命的国家政策。还住在诊所的时候,伊娜就告诉过我许多他们族人的血泪史,住进那间木制的空房子后也是如此。小房间的天花板上有一个很大的风扇,有时候,我躺在那里,看着风扇巨大的叶片缓缓旋转,一边让伊娜帮我清洗身体,一边听她说了不少族人的故事。她说,米南加保人的力量来自那种随遇而安的适应能力,来自一种深刻的体会。他们知道,外面的世界和家乡不同,而且,外面的世界永远不会是他们的家。她跟我说过一句米南加保的俗语:“到别人的田里,就要学着当另一种蚱蜢;进了人家的池塘,就要变成另一种鱼。”“海外旅居”是他们的传统习俗,有点像是短期移民,把年轻人送到外面的世界去,回来的时候,会变得更有钱、更有智慧。这个传统使得米南加保人成为了一个世故、老练的民族。米南加保人的房子是木制的,造型很简单,弯弯的屋顶两边翘起来,像一对水牛角,上面装着接收浮空器信号的天线。伊娜说,村子里大多数的家庭都有家人在海外,例如澳洲、欧洲、加拿大和美国。他们经常会收到海外寄来的信和电子邮件。

所以说,难怪巴东的码头上各个层级的工作都看得到米南加保人的踪影。伊娜的前夫贾拉并不是唯一从事进出口贸易的米南加保人。还有很多人也挂着进出口贸易的招牌,安排移民新世界的远征船队,前往大拱门,从那里再到更远的地方。为什么黛安在探路的时候会找上贾拉,接下来又认识伊布·伊娜,最后又到了这个高地上的村子?这一切并非巧合。伊娜说:“贾拉是一个很会钻营的人,必要的时候可能会采取卑鄙的手段。不过,他并非没有良心的人。黛安会找上贾拉,如果不是运气,就是她很会看人。我觉得应该是她很会看人吧。最重要的是,还好贾拉对‘新烈火莫熄’那批人没有半点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