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嫉妒(第2/3页)

她出来先看见了阶上的谢危,眼底飞快地划过了一丝厌憎,把目光转开来。

下台阶时,才看见他。

于是眼底那一点华光转而变得玩味,故意挑眉勾出了一抹笑,到底是乾清宫门,也没敢当着这许多大臣的面来为难他,脚步轻快地带着一干宫女走了。

随后沈玠召他们入殿议事。

行礼后起身时,张遮恰巧看见那年轻儒雅的帝王,将翻起来的一段衣袖整理回去,一点樱粉不大明显地染在他右手无名指那透明的指甲盖边缘,仿佛还残留着一段柔情缱绻的余温。

他不知还有没有别人注意到。

但长达一个时辰的议事中,他虽对答如流,可不说话时比起往日的沉默,却更多了一点难以察觉的沉闷。

众人告退,从乾清宫中出去时,谢危忽然停下步来,看了他一眼,道:“江南科场舞弊一案牵扯甚广,张大人今日的话,比往日还要少些。”

张遮与这位帝师并不相熟。

可那一刻犹自心中一凛。

他答道:“兹事体大,性本寡言,更不敢妄言。”

谢危面上总带着点笑,待人接物亦十分圆熟,便冬日里也常叫人有如沐春风之感。

可听了此言后,他却没有接话。

旁边那位老大人正好走过来邀他同去内阁,谢危便似什么都不曾提过一般,与其余辅臣一道往值房去。

张遮在阶下站了有片刻,才朝东面文渊阁走。

科场舞弊一案错综复杂,甚至牵扯到了过往几任会试总裁官,总要找相关的人问问口风不可。

只是一路上竟有些心不在焉。

连姜雪宁什么时候带着宫人远远走过来,他都未曾看见,也就自然没能避开。

她似乎是去了一趟御花园,身后几名宫人,其一端着剪子,另外的几名却是各自手里拿着几枝雪里梅。

天气正寒,梅花开得正烈。

有的红,有的白,有的黄。

独姜雪宁自己手里那尺许长、欹斜的细细一枝,竟是如豆的浅绿之色,甚是稀罕。

听闻宫中御花园东角栽着一树世所罕见的绿梅,乃是先皇沈琅登基一年后,那位国师圆机和尚同帝师谢危打赌输了后种下的,每逢冬寒时节开放,梅瓣皆是浅绿之色。

宫人们都很爱惜,不敢擅动。

可落到姜雪宁手中却是随意攀折,轻轻巧巧地捏了赏玩,半点都看不出它的珍贵。

他自知撞见姜雪宁便没好事,躬身行礼后不欲惹事,是以让行左侧,从旁离开。

不想他往左边走,姜雪宁便往左边站;

他往右边走,姜雪宁便往右边站。

无论如何都正正好把他堵住。

张遮于是知道她又起捉弄之心,原就寡淡冷刻的面上越发没了表情,瞥见她弯着粉唇似笑非笑地看自己时,更觉一股烦乱冒了出来。

他道:“下官有事在身,娘娘容让。”

姜雪宁摆手叫宫人都避得远远的,偏挡住他路,瞧着他那道冷峻的眉,竟执着那枝绿梅,抬起他削尖的下颌来,打量他这张脸,语藏戏弄:“张大人脾气又臭又硬,可这眉生得却是好看。倘若本宫偏是不让你过呢?”

这般言行哪里像是母仪天下的皇后?

张遮终于拂开了她,肃然了一张脸,冷冰冰地道:“娘娘乃是一国之母,位极坤宁,行止当有其度,事圣上是夫亦是君。如此轻佻之言,恐惹朝野非议。”

姜雪宁仿佛没料着他竟会说话。

先是怔了一怔,随即才像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似的,拍手道:“还当你是个锯嘴的闷葫芦,为难你许多回以为你修炼成了谢居安第二,正觉没趣。不成想也有压不住火气的时候嘛!”

张遮不为所动,只道:“娘娘如此,置圣上于何地,置下臣于何地,又置礼义廉耻于何地?”

他头回在避暑山庄见到姜雪宁时,便是这般。

岂料姜雪宁听了此言,方才玩笑般的神情虽然没变,眸底却压了一分戾气,反让她一张脸艳色倍增,走到他面前,几乎脚尖抵着他脚尖,一扯唇角:“谁叫本宫头回见了,就属意于张大人呢?”

这般的话,本该是缠绵缱绻的情话,可从她口中说出来,却是轻浮乖戾,暗地是十分的尖刻嘲讽!

那一刻张遮的忍耐到了十分。

他知对方戏弄自己,退了一步垂眸道:“下官立身正,不惧流言;娘娘之言行,却未必不惮蜚语。朝野非议,恐非您所乐见,还请娘娘慎重。”

低垂的目光,只能看见姜雪宁那绣着凤尾的一片衣角。

有片刻的安静。

然后接着便是几瓣绿梅进入视线,竟是姜雪宁那一枝绿梅点在了他的眼角。随着他轻一抬眸,那细瘦的枝条末端有微冷的尖锐木刺,在他眼角划了极淡极细的一道血痕。

疼痛十分隐微,却切实存在。

姜雪宁换了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打量他道:“张大人恪守礼义,素性忍耐,怎的今日被本宫随口几句胡言一激,就沉不住气呢?”

张遮没有说话。

姜雪宁的梅枝没有收回,仍旧点在他眼角,目光也则移到他冷峻沉默的眼中,探究地看了许久,唇边忽绽开了一抹笑,仿佛连自己也不敢相信般,竟问:“你在嫉妒?”

那一刻,张遮的忍耐仿佛达到了极限,径直拂袖而去。

姜雪宁在他身后笑弯了腰。

回到自己府邸,他自当姜雪宁乃是与往日一般胡言乱语来搅扰他心神,翻了卷宗来看,可脑海里那荒谬的两个字竟挥之不去。姜雪宁暗中支持周寅之,周寅之却是朝中一大祸患,他又怎会被色相所迷,甚至心生嫉妒?

不过是她故意言语辱他。

可他把卷宗翻过一页一页,却连半条线索都未理出。

孤灯一盏照彻长夜,脑海里浮现出的竟是那薄了色泽的口脂,染在帝王指甲上的樱粉。

张遮头一回恨起自己弥无巨细的洞察之能。

便有那一点细碎的蛛丝马迹,也能叫他窥知冰山的一角,竟惹得心浮气躁,再看不下去一字,只想:天底下怎有这样坏的女子?

然而许久许久以后,他身陷囹圄,透过那小小一方铁窗朝着云外望时,旁的坏竟都忘光了,反而总想起那一天她含着戏谑而尖刻的笑,同他说的那句戏言——

谁叫本宫头回见了,就属意于张大人呢?

那时戏谑与尖刻,戾气与嘲讽,都从回忆里的那张面容上褪去,只余下清风灵动,雪梅淡绿。

她作弄过他,也曾恳求于他;

她挤兑过他,也曾展露过偶尔的柔软。

她拉拽着他进了旋涡,可最终贪生怕死的人,也将那一条命舍了偿还给他……

而此时此刻,隔了两世,她就站在自己面前,不再总是戏谑地唤他“张大人”,而是异常认真地喊他“张遮”,坦坦荡荡地承认自己属意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