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3/6页)

街边的卤煮火烧档热气升腾着,金海和徐天站在大锅边。金海夹着公文包说着:“多加点百叶大肠,别净是心肝肺,没嚼头。”老板倒苦水说:“金爷,牲口都见不着了,上哪儿弄下水去?您凑合,卤还是原味。”

两大碗卤煮盛出锅,徐天和金海一人一碗端到手里。金海尝了一口,皱起眉头。老板看出金海的不悦,只能赔着笑说:“里头吧?外头冷。”

徐天已经端着碗蹲到石牙子上去了。金海也端着碗过去,俩人并排就着胡同的冷风吃。胡同里人来人往,大多是北平百姓,间杂着一些来历不明的军人。

“大哥,要一辈子不出胡同,都不知道外面快变世道了。”

“世道变胡同也得变,窝不了一辈子。”

“一辈子见不到她们那种人,咱还以为自己多牛呢。”

“你说谁?”

“女人。”

“姓柳的还是田丹?”

“都不善。”

金海闷头吃了两口,说:“姓柳的原话怎么说?”

“四十六根金条一根不扣,把田丹做了,昨天咱们仨打算抄她的事儿就算没了。”

“她一个倒钱拼缝儿的怎么跟共产党过不去?”

“也没见过倒钱拼缝儿能调国军部队的。”

金海停了嘴说:“你又找她,没火上烧油吧?”

徐天抽了下鼻子说:“没,认怂去的,冻得半死。”

“现在好点了?”

徐天摊开手心,手里攥着田丹的白色药瓶说:“脑袋是不晕了,人有点晕。”

“我说啥来着?”

“啥?”

金海低头接着吃:“算了,不说了。”

“您说呀。”

“小朵出事头天晚上,我说这世上好女人你连见都没见过,为个土妞跟我犯愣……”

徐天将吃空的碗往石阶上一顿,金海收了声。片刻,那只碗裂了,裂成几瓣从石阶上摔下去。

“大哥,我胡同里长的,也就合适土妞,您别再宽我心了。”

“犟吧,这坎儿得慢慢过,才几天工夫啊,过年关就不犟了,结账。”

老板看着空碗,有些歉意,这歉意来自乱世,“算了,两碗卤煮,请您和天哥应当的。”

金海打开包掏钱说:“别废话。”

老板瞅见里面有支手枪,老实在边上站着。徐天瞅见了包里的剔骨尖刀,扭回头去。

金海付完钱问徐天:“一会儿你去哪儿?”

“您去哪儿?”

“找姓柳的,让我们杀人,我得问问金条到底怎么算。”

“真要杀那女的?”

“看姓柳的怎么说。”

金海顿了顿,接着说:“按说是杀不得,剿总保着她,保密局也盯着,但之前我狱里就杀过共党,所以说什么都得走,走到哪儿都得花钱,钱在人家手里攥着……是这理儿吗?”

“咱和她没冤没仇。”

“这世道没冤没仇杀人的多了,小朵不就是?”

徐天瞪着金海,金海也觉得自己话重了,说:“不用你下手。”

徐天硬着头有点气,说道:“我的钱可以不要。”

金海夹着包慢慢走开,“回去歇会儿,走了。”

徐天愣着,想着金海的话。卤煮老板拿着金海的钱出来,递给徐天。徐天没反应过来:“干啥?”

“金爷的钱不能要,他帮过我。”

“这一片儿见过抽哈德门抽特凶的人吗?”

“哈德门可是好烟,抽的人少。”

徐天站起来,老板捏着钱说:“哎,天哥……我这儿还有半包哈德门,要么您拿走。”徐天站起身子,老板将钱揣到兜里,从店里拿了半包哈德门烟出来。徐天接过烟,数了数里面还有十来支,问:“你抽这烟?”

老板继续陪笑着:“我哪儿抽得起,招待地面上大爷的。”

“你没抽吗?”

“我就不会。”

徐天又盯着老板看了半天,老板不自在地说:“您都把我看毛了。”

徐天没说什么,揣起烟离开。

珠市口,徐允诺架着老花镜双腿盘在椅子上算账。桌上,一盒点心打开着,关宝慧边吃边问:“徐叔您吃啊,专门给您买的。”

徐允诺转过头,宽容地看着宝慧:“您吃,要茶吗?我去沏。”

“不麻烦了,一会儿进去看看我爸。”

“还让您这么破费。”

“铁林昨晚特意叮嘱的,说小朵没了,得来看看你。”

“天儿交上这么好俩哥哥,真是福气。”

“交不交的打着骨头连着筋,您是我家包衣,我爸在您后院住,铁林是我男人,大哥就更别说了,哎你说铁林怎么一开始能娶大缨子呢?他那么好面儿的人,带都带不出去。”

徐允诺继续算账:“大缨子挺好的。”

关宝慧显然不同意他这么说:“多缺呀!”

“缺点易相处,心眼多的累。”

关宝慧撇头看着徐允诺说:“您是说我累呗?”

徐允诺笑了:“哪儿有这意思。”

“说正经的啊,嫁鸡随鸡,铁林正好属鸡的,他们哥仨说不定哪天就走了,我跟铁林一走,我爸您可得照顾好。”

“一辈子的事儿,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他的,房子没了,有我一片瓦就有他大半扇。”

“这话说的,房子怎么能没呢?”

“保不齐的事儿,昨天他们哥仨还叫人逮起来半宿。”

关宝慧惊了:“啊?谁逮谁?”

徐允诺看了一眼关宝慧,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哟,当我没说。”

“他们哥仨不就是逮人的吗,谁敢逮他们?”

铁林的声音在外面兴冲冲地喊:“宝慧,宝慧!徐叔,我媳妇在不在?”徐允诺赶忙拦着关宝慧:“别生气啊,我以为铁林啥事都不瞒您。”

关宝慧站起身出去,不忘包起吃了一半的点心。铁林正要进徐允诺房间,关宝慧挑帘而出。铁林按耐不住激动:“媳妇,有好事儿。”关宝慧没好气地说:“我刚听一丧事儿。”

“怎么了?”

关宝慧拎着吃了一半的点心往里院去,铁林往屋里探了探头,仍是盖不住的笑:“徐叔,我去后面啊!”

徐允诺有点心虚:“哎。”

寒冬腊月天,关山月一袭薄衣薄裤,摇着扇子在院里逗鸟。关宝慧走到他身边:“爸。”

关山月踱着步:“西瓜镇上了吗?”

“你热不热?”

“还好。”

“这都几月份了?”

“你说呢?”

关宝慧司空见惯,知道怎么和这糊涂爹交流:“八月,大夏天的穿这么多?”关山月打量自己衣着:“胡扯,多冷呀!这不一月吗?大冬天的你还嫌我穿得多,我的貂皮大氅呢?”

“谁知道呀。”

关山月仿佛刚刚才觉得冷,扔了扇子跑进屋去:“我自己找去!”

铁林凑过来,拽了拽关宝慧:“屋里说,好事儿。”关宝慧不动:“就这说,丢人别让爸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