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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他们一致认为,李走进穆恩斯太太家客厅的那一刻,他们就应该离开罗辛顿,然后把参与卡洛琳字体这件事丢进那些想要抛弃的记忆专用的精神杂物间。

这一刻,他们对巧合的信任变得不堪一击。李在旅馆出现是一回事,李在大教堂出现是另一回事;可是,李竟然出现在穆恩斯太太的家里——尽管也许他和他们一样很容易就发现了弗农·琼斯和这个寡妇之间的联系,但是这也同步得太离谱了。

事后他们明白过来,也许那个时候李就怀疑他们了。他在那个场合的表现并没有令人不安之处,他介绍自己是弗农·琼斯教士的老朋友,很好奇他是怎么死的。(穆恩斯太太在琼斯最后一次心脏病发作后陪他去过医院。她语气坚定地说,那个垂死之人再也没有恢复知觉。)李认出了阿曼达,连带着也就认出了杜戈尔。出于礼貌,他对这个正在策划的电视系列剧表现出了兴趣。他接受了一杯咖啡,在咖啡里加了奶和糖。

李对每个人都很和善。柔和的爱尔兰魅力从他的身体里慢慢渗出来,这种感觉如此强烈,以至于杜戈尔发现自己很难记住这个男人细长的眼睛和冰冷的目光。他的声音少有起伏,像是一个机器人在说话。如果没读过汉伯里写的那封信,你很难把这个人往坏处想。

他比他们离开得早。过了一会儿,杜戈尔和阿曼达也走了。穆恩斯太太把《大教堂的权威历史》这本书借给他们,这是弗农·琼斯的信息来源。他们商量好,第二天喝下午茶的时间还书,并就那个计划中的节目进行更深入的讨论。

杜戈尔发现,在穆恩斯太太家发生的间奏曲令他精神振奋,尽管这并没有给事情带来任何进展。在那个舒服的房间里,看着窗外的中心塔,听着莉娜坐在台阶上没完没了的自言自语,你不太会担心发生什么邪恶的事情。莉娜五岁了,穆恩斯太太告诉他们,但是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她非常有想象力。“自己的孩子嘛。”很难知道那些玩具是做什么用的,因为莉娜不停地给它们变换身份,让它们一次次经历残酷的过程。目前她在大教堂模型里经营着一个公共汽车总站。对她最大的那只泰迪熊要格外地恭敬,因为星期三它已经被册封为皇太后了。

“她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阿曼达笑着说,“就像威廉一样。”

后来,杜戈尔和阿曼达一边在街上溜达,一边讨论弗农·琼斯。阿曼达发现,越来越难把这个受人欢迎的教士和那个犯罪世界里的显赫人物画上等号。

杜戈尔支持汉伯里的看法——主要是金钱和谋杀让他的解释看起来有理。而且,如果汉伯里关于弗农·琼斯的过去的说法是正确的,那么,钻石确实有可能存在。

街头漫步并没有给他们带来灵感。在座堂会议厅博物馆,他们看见了奥古斯丁手稿的原件。他们在医院大道找到了那个布里德斯庄园。那栋房子已经废弃了,门窗紧闭。导游书上说,那条教会的水蛭——高利贷者——曾在这里做生意。杜戈尔认为,这句话恰如其分地描述了最后一个住在这里的人。

即使什么也没得到,至少这次散步激起了他们的食欲,该去吃午饭了。

十字钥匙旅馆的餐厅里还有一个人,就是那个教堂休眠人,他在一个角落里吸溜吸溜地喝着每日例汤。他们觉得可以讨论一些事情,比如上午的进展情况。穆恩斯太太很友好,但是没有提供任何秘闻。没有任何有关那份复印件的原件的信息。杜戈尔争辩道:“可能它与此事无关——也许他把那份复印件给了汉伯里,又把某个密码给了李。这可能是一种卡尔达诺格子[1]。”

“什么?”阿曼达一脸困惑的表情。

“就是一张纸,和信纸一般大,上面有编了号的字母那么大的格子。你把两张纸叠在一起,把没有遮住的字母按给出的顺序读出来,这样就能获得想要的信息……这是我十岁那年从一张圣诞年报上读到的。”

阿曼达大笑起来。“如果玩密码是弗农·琼斯的爱好,他肯定设计得比这个聪明多了。绝不可能这么容易。”

可是怎么想都没用,他们就是不知道该如何着手。杜戈尔意识到,李的存在为这个过程注入了一丝恐惧,这一点削弱了他的热情。他暗自承认自己想离开罗辛顿,但是不知该怎么对阿曼达说。“你看,我很害怕。今天下午就走吧。”那两条漂亮的黑眉毛肯定会弯成弓形,然后说……哦,上帝,为什么他是个懦夫?他既愤怒又绝望。这一切导致他自然而然地将胳膊肘戳在桌子上,平静地说:“今天晚上,我要闯进布里德斯庄园。”

七点半,杜戈尔准时离开了旅馆。这个时候,住在这条街上的人应该坐下来吃晚饭、看电视,或者去大教堂听音乐会了。

杜戈尔为这次探险做好了准备。他穿上连帽粗呢风雪衣、牛仔裤和靴子。这双鞋不仅鞋底有气垫,而且走在坚硬的路面上不会发出任何噪声。下午,他买了一个小手电筒、几张牛皮纸、一管胶水和一副质量不错的胶皮手套。对此,他有些难为情。生活就是一种模仿艺术,但是如果没有其他模式存在,生活又能怎样呢?他把买来的东西分放在不同的口袋里。

购物之前,他和阿曼达侦查了地形,了解如何从后面进入布里德斯庄园。这所房子带一个小花园,一面边界墙属于房子本身,第二道墙和第三道墙把它和邻居的花园分开,第四道墙则把它和教士草坪隔开。这一大片草地坑洼不平,向下一直延伸到河边。修道院的鱼塘就在这里,杂草丛生的浅洼地是鲤鱼和梭鱼等待致命星期五的地方。草地东边是桥街,这是一条与河平行的大街。公众想要从教堂区进入这片草地,可以走两个入口:其一是一条窄窄的小径,你可以从走廊西南角的那扇门绕过医院街西南角的教士住所,再通过几个梯级进入草地;另一个入口位于教堂区的南部,离大教堂比较远。

住在布里德斯庄园的人通过开在花园墙上的一道门进入草地。杜戈尔试着从那里走过,发现门是锁着的。但是,这道门本身似乎并不是一道麻木不仁的屏障。它高约七英尺[2],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它已经稍稍向内倾斜了,支撑石头砖块的灰泥也变得易碎,为手和脚留下了便于伸进去的洞。杜戈尔从锁眼向内偷看,看见了右边的后门和左边的三扇大窗户。百叶窗没关,站在地上就能碰到。

杜戈尔从中央大街出发,立刻感觉自己既孤独又扎眼,就像一个走在人群中,脖子上挂着广告牌的麻风病人。这不是一个令人愉快的下午。宣布计划后,阿曼达表现出来的热情已经让他不能改变主意了。她也想一起去,可是杜戈尔不同意。他的态度很强硬,并获得了成功。她太宝贵了,不能让她冒这个险。无论如何,他喜欢独来独往,万一胆怯了,最好没有目击证人。她要留在旅馆里吃饭,留心李的动静。如果有必要的话,她会解释说杜戈尔向升F小调《恶心》屈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