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第2/4页)

多尔莫夫逃往美国,当然不是为了收看音乐电视台或为了用上香香的厕纸,而是因为他知道,如果不离开,他的科学研究迟早会成为党争的工具。他不想某天早晨醒来发现自己已经被丢到古拉格集中营去了。在那个鬼地方,除了能在背后文一个威风凛凛的教堂文身,这辈子再没有别的指望了。

逃往美国,难。下决心离开美国,难上加难。

突然,坐在多尔莫夫左边那个年轻殷勤的保镖又问他需不需要枕头,一下子把他的思绪拉了回来。

多尔莫夫还是摇摇头。坐在他对面的那两位保镖不动声色,但多尔莫夫看到他们悄悄对视了一眼。也许他们在疑惑,为什么那个年轻保镖这么烦人呢?多尔莫夫心里暗笑,这个年轻人还嫩。他现在的行为和那个在过道上跑来跑去且不停地碎碎念的小丫头一样烦人,不过,被流放了三十五年,多尔莫夫宁愿多听听自己的同胞说俄语,也不想再听那些人说话,哪怕他们的口音很好听。

那两个保镖一路上基本没有说话,除了沟通换乘计划的时候,以及检查他身上是否有窃听器和GPS追踪器的时候。现在的追踪设备都非常迷你,任何人都能把它们放到你身上,哪怕只是在街上看似偶然地擦肩而过,或是在火车站,甚至当你坐在火车的座位上时。一旦那些人成功了,就意味着你们的计划会暴露无遗。

多尔莫夫很清楚这些把戏。美国佬们在不经意间教会了他很多监控手段。在美国,时不时会有一些看起来不可能是间谍的人想要监听他在实验室的动静,甚至监听他家的动静。他一般都能识破那些人,因为他们为了靠近他,总会编造出一个没人听过的政府部门的名称,说自己是那个部门的人。一发生这种事,多尔莫夫就不会在实验室继续工作了,直到人们把实验室清理干净——他要求清理整个实验室,包括洗手间。那些想要探听他和助手的工作内容的人,只能从窃听设备中听到早已准备好的虚假消息。

多尔莫夫并不是因为感觉受到监视才决定回国的。他很清楚,自己在莫斯科只会处于更严密的监控之下。不过,俄罗斯政府不像美国政府那样,对监视一事遮遮掩掩。在俄罗斯,你能猜到是某一群人、某一个部门在监视你。而在美国,民众总是在争取隐私权,说什么政府也无权侵犯个人隐私,等等,所以那里的人只好把窃听器越做越小,隐藏手法也越来越高明。

后来,“9·11事件”爆发了,就连普通民众都在思考,到底是要争取个人隐私权,还是以公众安全为重。不过这并不代表美国政府以前没有窃取过民众的信息,对于一些被认为会危害国家安全的人,不管多么隐私的事情,美国政府也照查不误。一些情报机构发现,“危害国家安全”这个词真是太好用了,只要用了这个词,他们就可以不解释自己的行动,有时甚至可以不承认采取过行动。

政府监视只是一方面。让多尔莫夫完全无法接受的是美国政府最近提出的要求。他一直在想,等他觉得忍无可忍的时候,就永远离开美国。后来他明白了,那些美国佬是不会让他退休回家颐养天年的。他的知识太重要了——他已然成了一个会危害国家安全的人。也是从那时候起,他打定主意一定要逃离那个鬼地方。

回家去!

多尔莫夫当然也很明白,为什么自己回俄罗斯会受到欢迎。把脑子里宝贵的知识带回去,顺便打击美国,可谓一石二鸟,这才是俄罗斯政府的目的。

不过这些对多尔莫夫来说没什么意义。回国后,至少他能尝到一大碗地道美味的酸辣浓汤。再来一大杯格瓦斯[2]——真正的格瓦斯,不是美国餐厅卖的那种掺了糖的水。

多尔莫夫一边回忆着故乡的酸辣浓汤和格瓦斯,一边盯着窗外的列日火车站出神。那巨大的流线型玻璃天幕顶,让人不禁感慨这个火车站真是美得摄人心魄。多尔莫夫第一次见时,觉得它像一阵被冻结的汹涌的白色海浪,只是海浪里卷着许多凹槽。这个火车站是由钢筋、玻璃、白色水泥建成的,没有围起来的门面或巨大的前门,只有这么一个海浪屋顶。海浪里的凹槽其实是混凝土梁,阳光普照时,会在地板上映出美丽的几何阴影图案。

那个殷勤的保镖告诉多尔莫夫,这是西班牙建筑师圣地牙哥·卡拉特拉瓦·巴利斯的标志性设计。多尔莫夫很欣赏这个设计。要是现在能遇到一个志同道合、知道他心中所想的人就好了。不过,这个火车站看起来又很怪异,有一种异星球的科幻感。不对,火车站就在它该在的地方——多尔莫夫觉得是自己和周围格格不入。

可能是太想家了吧。多尔莫夫想。

火车开动了。

就在火车朝东方轰鸣而去的那一刻,他才意识到,自己想家已经想了三十多年。越接近俄罗斯,思念就越强烈。

等到达布达佩斯和尤里联系上,应该会轻松很多。多尔莫夫期待着。匈牙利虽不是故乡,但也不算是西欧了。就算现在喝不了酸辣浓汤和格瓦斯,能喝上一壶匈牙利牛肉汤,再来一瓶伏特加,也是很不错的。

在布达佩斯城西南角几公里外,有一处人迹罕至的悬崖,高耸的悬崖旁是保持着天然原貌的河谷。此时,亨利·布洛根坐在停靠在悬崖上的SUV里,将一只强壮的深棕色手臂伸出车外。他右手抓着方向盘,目视着远方。如果路人看见他那副思考人生、回忆往事、思索前路的样子,说不定会以为他来这个荒凉的地方是为了冥想呢。

不过,如果这位路人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亨利在驾驶座上坐得直挺挺的,继而能猜测到他可能有军队背景。确实,亨利曾是海军成员,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当兵那些年,他练就了一身好本领,后来退役了,也一直在训练和加强,现在已然技艺高超。除此之外,军队留给他的,就只有右手手腕上那个绿色矛头的文身了。这么多年来,他早已把军装和其他所有军用物品都丢弃了,这个文身原本也可以一并抹去,但它对亨利实在意义深远,比他在军队获得的所有奖励和勋章都更重要。文身就是他的化身。每次看着它,他似乎都能看到内心最深处、最真实的自己。这也许就是世人常说的“灵魂”所在吧。他并不喜欢探讨“灵魂”这个概念,不过幸运的是,他也不需要去探讨。他的灵魂就寄存于那枚小小的绿矛文身中。文身是那样干净、利落又精致,就像他喜欢的生活的模样。

现在,他的注意力集中在800码外的一段铁轨上,等着从列日开过来的火车开上布达佩斯铁轨的那一刻。他时不时也会抬头看看贴在后视镜上的那张照片。照片中的人有点儿模糊,不知这是从护照、驾照还是工作证上抠下来的,但还是能辨认出五官。照片底部端端正正地印着一个名字:瓦莱里·多尔莫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