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哥尔多停留了几天,有人告诉我,多明我教派的图书馆里,藏有一部手稿,可能会给我提供关于芒达地区的重要资料。和善的神父热情地接待了我,白天我便待在修道院里查阅资料,傍晚则到城里去闲逛。在这个城市,夕阳西下时,很多闲人都挤在瓜达基维尔河的右岸上。那儿有一股浓烈的皮革味,自古以来,当地就以制革业而闻名遐迩。在这河岸边,你还可以观赏到以下这么一道别有风味的景色,晚祷的钟声敲响前几分钟,就有一大批妇女聚集在河边高高的堤岸边,只等晚钟一响,大家以为天黑了,所有的女人在最后一响钟声落定之际,就纷纷脱掉衣服,跳进水中。于是,叫喊声嬉笑声汇成一片,闹得不亦乐乎。河岸上,男人们把眼睛睁得大大的,从高处盯着浴女戏水,可惜什么都看不清。深蓝的河水中,有影影绰绰的乳白色出水芙蓉,这就足以使有诗意的人悠然神往,浮想联翩,你只要略加想象,就不难将当前的情景当作狄安娜与仙女们的天浴,而用不着害怕自己碰上阿克泰翁那样的命运[1]。据说,有一天,几个轻薄无赖凑了些钱,买通寺院的敲钟人,将晚祷的钟声提前二十分钟敲响。虽然当时天色尚甚为明亮,但瓜达基维尔河岸上的仙女们对晚祷声比对太阳更为信任,便毫不迟疑,泰然自若换为“浴装”,而她们的“浴装”自古以来就是最最自然简单的。那一次我没有在场。我在哥尔多的期间,敲钟人从来不收贿赂,况且,暮色朦胧,只有猫的眼睛才能在一大群浴女中分辨出哪是年纪最大的卖橘子女人,哪是哥尔多城中最漂亮的女工。

一天傍晚,夜幕已经降下,我正在堤岸凭栏抽烟,忽然,沿着从河边延伸上来的石阶,过来了一个女人,在我身边坐下。她鬓间插着一大束素馨花,在夜色里发出一股醉人的香气。穿着朴素,甚至有点寒酸,一身黑衣服,就像大多数女工晚间所穿的那样。如果是大家闺秀,那就是早晨穿黑色衣服,而晚上则一身法国装束了。那刚出浴的女子来到我身边时,故意让披在头上的纱巾轻轻滑落在肩上,我借着朦胧的星光,看出来她很年轻,身材娇巧匀称,有一双大眼睛。我立刻将雪茄扔掉。她明白这是典型的法兰西礼貌,便赶紧对我说,其实她很喜欢闻烟草的味道,如果遇上味道醇和的卷烟,她还能抽上几口呢。正巧,我烟盒里有几支这种烟,便赶紧递了过去。她果然取出一支,花了一枚小钱向一个小孩取了个火,把烟点上。我跟这漂亮的浴女一边抽烟一边聊天,不觉时间过了许久,堤岸上几乎只剩下我们两个。这时我想,如果邀请她到冷饮店吃点冰淇淋,大概不至于有唐突冒昧之嫌。她略微谦让了一下也就接受了,但先问了问我是几点钟了。我把弹簧表一按,表就发出了铃声,她对此大感惊奇,说:“你们外国人发明的玩意儿真有意思!先生,您是哪国人?一定是英国人吧!”

“在下是法国人。您呢?小姐还是夫人?是哥尔多本地人吧?”

“不是的。”

“我想您该是耶稣国人氏,离天堂仅两步之遥。”(即指安达卢西亚也,这一隐喻的说法,我是从好友、著名的斗牛士弗朗西斯科·塞维利亚那里学来的。)

“得了吧!天堂!……本地的人都说,这天堂属于他们,而不是给我们准备的。”

“那么,您是摩尔人啰,要不然就是……”我打住了,不敢说犹太人这几个字。

“算了!算了!您明明知道我是波希米亚人。怎么,要不要我给您算个命?您可听见过人称卡门小姐的?那就是我。”

早在十五年前,我就是个不信邪不怕鬼的主儿,即使巫婆就站在我身边,我也不会被吓跑。这时一听卡门的自白,我心里就这么想:“好哇,上星期才跟拦路抢劫的大盗共进过晚餐,而今何妨带上一个魔鬼的女徒去饮冰纳凉。行走江湖,什么事都该见识见识。”除此以外,还有另一个动机促使我进一步跟她结交。说来惭愧,我中学毕业后曾浪费过不少时光研究巫术,甚至还玩过几回召神唤鬼的把戏。虽然这种怪癖早已戒掉,但我对一切迷信活动仍兴趣不减。若能见识见识波希米亚人的魔术修炼到了几层,真乃一大乐事也。

交谈之间,我们走进了冷饮店,找了一张小桌子坐下。桌上有一个玻璃罩,里面点着一支蜡烛。这时,我才有工夫仔细打量这个吉卜赛姑娘,屋里有几个正在喝冷饮的顾客,见我有如此一个美人做伴,脸上都露出惊讶的神情。

我怀疑卡门小姐并非纯粹的波希米亚人,至少她比我遇见过的同族妇女要美丽很多倍。据西班牙人说,一个美女必须具备三十个条件,换句话说,必须当得起十个形容词,而每个形容词还要适用于她身上的三个部位。例如,必须有三黑,眼睛黑、眼皮黑、睫毛黑;有三细,手指细、嘴唇细、头发细,等等。详见布朗托姆的论述[2]。我面前这位波希米亚姑娘当然不是如此十全十美。她的皮肤虽然很是光洁柔美,但肤色近若黄铜。她的眼睛大得美轮美奂,但有点斜视;她的嘴唇略厚,不过线条极美,露出一口比杏仁还白的牙齿。她的头发也许有点粗,但又黑又长又亮,像乌鸦的翅膀闪映出蓝光。为了避免描写流于琐细冗长,招惹看官生烦生厌,我可以总括一句,她身上每一个缺点都伴随着一个优点,两相对照,反倒更衬托出美。那是一种别具一格的野性的美,她那张脸,初见之际使你感到惊讶,继而就永远难忘了。尤其是她的眼神,既妖媚又凶狠,我从没有见过像她这样的眼神。西班牙人有谚语曰,波希米亚人的眼是狼眼,此语观察入微,准确传神。如果列位看官无暇去植物园[3]研究狼眼,只需观察您府上的猫儿捕麻雀时的眼神就行了。显然,在咖啡馆里算命不免叫人笑话。因此,我要求到这位美丽的女巫的家里去进行,她立即满口答应了,但要知道是几点钟了,要求我把弹簧表再打开一次。

“是纯金做的吗?”她专注地端详着那只表,问道。

我和她离开咖啡馆时,夜幕已经完全垂下,大部分店铺已经关门,街上几乎没有行人了。我们走过瓜达基维尔大桥,一直走到城关的尽头,在一所毫无奢华体面可言的房子前停了下来。一个孩子出来开门。波希米亚姑娘跟他讲了几句话,我听不懂他们在讲什么,后来才知道他们讲的是“罗曼尼”或“奇波里卡”,亦即波希米亚人的土话。那孩子听了后立刻就走了,将我们留在一间相当宽敞的房间里,房里有一张小桌、两把小凳和一个柜子,我不该忘了,还有一罐水、一堆橘子和一捆洋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