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第3/10页)

革职程式举行之后,我自认为不会再受什么羞辱了;没有想到还有一桩丢脸的事要我去硬扛,出了监狱后重新上班,却是被派去和小兵一样站岗。你很难想象,这对于一个要脸面的男人来说,是多么难堪的事。我甚至觉得还不如被枪毙拉倒。至少你在行刑之时,可以昂首走在前头,一排士兵跟在屁股后面,围观的人都瞧着你,你觉得自己颇像个人物。

我被派到上校门外站岗。他是个有钱的年轻人,脾性随和,喜爱玩乐。营里所有的年轻军人常聚在他家里,还有许多平民百姓,也有一些女人,据说都是女戏子。我觉得似乎是全城的人都不约而同到他家门口来观赏我。喏,上校的马车来了。马车夫的旁边坐着上校的贴身男仆。您猜,从车上下来的是谁?就是那个吉卜赛女人。这一回,她打扮得花枝招展,浓妆艳抹,衣裙上金光闪闪,彩饰飘飘,整个人包装得就像一个圣人遗骸盒。裙子上装点着亮晶晶的缀片,蓝色的鞋子上也饰有闪亮的晶片,全身上下,不是彩绣便是花带。她手里拿着巴斯克鼓,与她一道的还有两个吉卜赛女人,一老一少。按惯例,领头的是一个老婆子,还有一个吉卜老头抱着一把吉他,是专门负责给她们的舞蹈伴奏的。您知道,有钱人聚会时常把波希米亚姑娘召来,要她们跳她们所特有的罗马利斯舞,此外,往往还要她们提供其他的乐子。

卡门认出了我。我俩互相看了一眼,不知怎的,这时我真恨不得躲进地底下去。

“阿居,拉居纳[14],”她跟我打招呼道,“长官,你怎么像小兵一样站岗守门啦!”

还没等我回应一声,她就已经进屋子去了。

来寻欢作乐的人都聚在院子里,虽然人多,我仍隔着铁栅栏[15]把里面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我听见鼓声、响板声、笑声、喝彩声。 偶尔当卡门击着巴斯克鼓往上蹦的时候,我还能看见她的脑袋。我还听见有几个军官跟她在讲一些不堪入耳的淫词秽语。她作何回答,我就不得而知了。从那一天起,我便迷上了她,因为我有那么三四次,真想冲进院子里去,拔出军刀朝那几个调戏她的轻薄小子捅上几下。我备受煎熬足有一个钟头。之后,那一班吉卜赛人才办完差事出来,仍由马车把他们送走。卡门从我面前走过时,用您知道的她那双大眼睛瞅了瞅我,悄声对我说:

“老乡,你想吃美味的炸鱼,就到特里亚那去找里拉斯·帕斯提亚。”

说完,她便轻捷得像一只小山羊,钻进了车子。车夫给骡子抽上一鞭,就把这班嘻嘻哈哈的艺人不知送回哪里去了。

您一定能猜出,我一下班就到特里亚那去了。事先,我刮了胡子,刷了衣服,就像去接受检阅。卡门果然在里拉斯·帕斯提亚那人的家里。他是一个卖炸鱼的老头,也是波希米亚人,皮肤像摩尔人一样漆黑,上他那儿吃炸鱼的人很多,我想,特别是卡门在他店里落脚之后人就更多了。

她一见我,就向老板告辞:“里拉斯,今天我什么也不干了,明天的事明天再说[16]。老乡,咱俩出去溜达溜达吧。”

她用面纱遮住自己的脸,我俩就到了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

“小姐,”我对她说,“我该谢谢你送进监狱的那件礼物。面包我已经吃掉了,锉刀我可以用来磨磨枪头,还可以留作纪念,可是那钱,我得还给你。”

“瞧!你竟把钱留着没花掉,”她一边说着一边大笑,“不过也好,我正缺钱,管它是谁的钱,能跑得动的狗就不会饿死[17]。来,咱们把这点钱全都吃光,你好好请我吃一顿。”

我们掉转头又返回塞维利亚城。在蛇街的街口,她买了一打橘子,叫我用手巾包着。再往前走,她又买了面包、香肠和一瓶曼萨尼拉酒,最后,走进一家糖果铺,把我还给她的那枚金币加上她口袋里的另一枚以及若干零星银角子,全都往那柜台上一扔,这还不够,她又要我把身上的钱统统拿出来,我倾囊而出,不过是一枚银币、几个小钱而已,囊中如此羞涩,我颇感无地自容。我觉得她大有将整个铺子都要买走之势。她专挑美味可口的,价格较贵的,蛋黄酱、杏仁糖、蜜饯果脯等等,直到把我们的钱全都花光。这些东西统统装进了一个纸袋,归我提着。您也许还记得油灯街吧,那儿有一座唐·佩德罗国王的头像,此王有无私执法者之称[18],他的头像颇值得我反思。卡门与我在这条街的一所房子前停下,她走进过道,敲了敲底层的门,出来开门的是一个波希米亚女人,一看就是地地道道的撒旦女仆。卡门用波希米亚语跟她说了几句话。那老婆子先是咕咕噜噜。卡门为了安抚她,给了她几个橘子和一把糖果,还让她尝了几口酒,然后,把自己的斗篷披在她身上,把她送出门口,用木闩将门插上。一待房间里只剩我们两人的时候,她又是跳,又是笑,像疯了似的,还这么唱道:

“你是我的罗姆,我是你的罗米。”[19]

我站在房间中央,手里捧着一大堆食品,不知往哪儿放为好。她把这些东西都扔在地上,扑上来搂住我的脖子,说:“我要把欠你的债还清!把欠你的债还清!这是加莱的规矩!”[20]

啊,先生,那一天呀,真销魂,那一天!……我现在只要回想起那一天,就会把明天抛到脑后!

(那强人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又点起一支雪茄,继续往下说。)

我俩在一起泡了整整一天,又是吃,又是喝,其他更不在话下。她像一个六岁的小孩塞饱了糖果之后,又抓了几把糖放进老妇人的水罐里,说:“给她做点果汁饮料。”她还抓了蛋黄酱往墙上扔个一塌糊涂,说:“免得苍蝇来干扰我们。”总而言之,刁钻古怪、调皮捣蛋的名堂她都玩尽了。我对她说我想看她跳跳舞,但到哪儿去找伴奏的响板呢?她立即拿起老妇人那仅有的一个盘子,将它砸破,于是就敲打着珐琅碎片,跳起了罗马利斯舞,那碎片的声音清脆响亮,与乌木或象牙制的响板同样动听。我可以向您保证,跟这么一个俏妞待在一起,是不会感到腻烦的。到了傍晚,我听见从营里传来召集归队的鼓声。

“我该回营报到了。”我对她说。

“回营去?”她带着轻蔑神情对我说,“难道你是个黑奴,非得跟着别人的指挥棒转?从衣着到骨子里,你就是一只彻头彻尾的金丝鸟[21],去你的吧,胆小如鼠的家伙。”

我当晚便留宿在她那里,做了第二天回营蹲禁闭的思想准备。次日早晨,她首先就向我提出分手的问题,对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