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夜景迷人,月色抚波,轮船在微风中缓缓前行。莉狄娅小姐全无睡意,海上明月,当此胜境,稍有诗情画意,亦不免怦然心动,只因同船的有一俗客,英国少女才难以滋生稍许雅兴。等到她断定那年轻的中尉已经像毫无情怀的粗人呼呼大睡之后,便起身披衣,唤醒女仆,走上甲板。甲板上空无别人,只有一个把舵的水手在用科西嘉方言吟唱一种哀歌,那歌子曲调粗犷,很少变化。在此宁静的夜里,这怪怪的音乐倒也自有其魅力。可惜的是,水手的唱词莉狄娅小姐不能全都听懂。在那些普普通通的唱段中,有一首激昂慷慨的诗引起了她强烈的兴趣,只可惜唱到最为壮烈之处,忽然夹杂了几句她不明白的土语。不过,她听懂了那首诗是讲一个凶杀复仇故事。对凶手的诅咒,对死者的赞颂,对复仇的决心,全都混杂在诗里,有一些歌词她记下来了,这里,我且试着译述如下:

大炮当前,刺刀直面——他仍然面不改颜——在沙场上镇定自若——像夏日的天空宁静而炽烈——他是凌空的飞隼,与猛禽鹭鹰共属同类——待友他甘甜如蜜——对敌他狂如怒涛——他比太阳更雄伟崇高——他比月亮更温柔亲切——法兰西的敌人从来都伤不了他分毫——他家乡的恶棍却背后将他击倒——就像维托罗杀害了桑皮埃罗[1]——恶棍们从来不正面看他,完全无视他精神的崇高。——请把我征战沙场所获的军功章——挂在我床前的墙上——绶带的颜色红殷殷——我的衬衣更是一片血染的风采——我的儿子哟,我儿在远方——留给他,我的军服与勋章——军衣上有两个被枪击的弹孔——对敌人要一弹还一弹,一孔还一孔——复仇还不能仅此罢手——要挖出那只瞄准我的眼——要剁下那只开枪的手——还要挖出仇人的心脏,那滋生出恶念的源头……

唱到这里,水手突然停住了。

“你为什么不唱下去,朋友?”莉狄娅小姐问。

水手摆了摆头,向她示意有人从船舱里出来,那是奥索走上甲板来赏月。

“请你把哀歌唱完好吗?”莉狄娅小姐说,“我很喜欢听。”

水手向她俯身低低地说:“我不愿意给人一个‘兰贝科’。”最后这个词,他用的科西嘉土语。

“什么?你说什么……”

水手没有回答,开始吹起口哨来。

“内维尔小姐,幸会,碰上您在观赏我们的地中海景色。”奥索说着走到她身边,“这么美的月景在别处是见不到的,您一定同意吧。”

“我并不是在赏月,我在专心考察科西嘉语。这位水手正唱着一支苍凉的悲歌,不料唱到重要关头停住了。”

水手低下头,假装在仔细观察罗盘,却故意使劲扯了一下莉狄娅小姐的大氅。显而易见,他那支悲歌是不能在奥索中尉的面前露头的。

“你刚才唱的是什么歌,保罗·法兰瑟?”奥索问道,“是巴拉塔?还是沃采罗[2]?小姐听得懂,她很想听你唱完。”

“以下的歌词,我全忘了,奥斯·安东。”水手答道。

接着,他放开嗓子唱起一首圣母颂歌。

莉狄娅小姐漫不经心地听着,也不再追着要水手仍唱原来的那一首,却打定主意稍后非把这谜底弄清楚不可。她的贴身女仆虽然是佛罗伦萨人,对科西嘉方言懂得并不比自己的主子更多,但她好奇心重,也想弄个明白。女主人还没有来得及用臂肘碰碰向她示意,她已经脱口而出,问道:“中尉先生,给人一个‘兰贝科’[3],是什么意思?”

“‘兰贝科’嘛!”奥索答道,“那是对科西嘉人最大的侮辱,谴责一个人有仇不报。谁跟您讲起‘兰贝科’的?”

“昨天,在马赛,”莉狄娅小姐连忙打岔说,“船主先生提到过这个词。”

“当时他说的是谁?”奥索急促地追问。

“噢!他给我们讲了一个从前的故事……是什么年代的?……对啦,是瓦尼娜·德·奥纳诺[4]那个时代。”

“我想,小姐,瓦尼娜之死,一定使您不怎么喜欢我们的那位民族英雄,了不起的硬汉桑皮埃罗吧?”

“您觉得他那种杀妻行为很英雄吗?”

“当时的风俗很野蛮,他那种行为情有可原,再说,桑皮埃罗正在跟热那亚人拼杀得你死我活,如果他不严惩那个企图与敌人打交道的老婆,他的同胞又怎么能信任他呢?”

“瓦尼娜没有得到丈夫的允许就私自去谈判,桑皮埃罗扭断她的脖子是应该的。”水手也帮腔说。

“但是,”莉狄娅小姐辩护说,“她是为了去救丈夫呀,正是出于对自己丈夫的爱,她才去向热那亚人求情的。”

“替自己丈夫求情,便是对丈夫的侮辱!”奥索中尉厉声嚷道。

“丈夫便亲手杀了自己的妻子!”内维尔小姐便紧逼一句,“简直就是一个恶魔!”

“您要知道,是妻子自己像要求恩典一样要求死在丈夫的手里。小姐,您是不是把奥赛罗[5]也视为一个恶魔?”

“那完全是两码事!奥赛罗是出于嫉妒,而桑皮埃罗只不过是因为虚荣心。”

“嫉妒不就是一种虚荣心吗?是爱情上的虚荣心,您大概是因为这种特定的动机而原谅这种虚荣心吧?”

莉狄娅小姐以庄严的神情瞄了中尉一眼,转身去问水手船何时可以到岸。

“如果风向不变,后天可以到。”水手答道。

“我真想马上就看到阿雅克修,这条船坐得叫人烦死了。”

她站起身来,挽着女仆的胳臂,在甲板上走了几步。奥索呆立在舵旁,不知如何是好,是陪她去散步?还是知趣识相,就此结束这场令英国小姐大为不悦的谈话?

“我的圣母啊,这姑娘多美呀!”水手叹道,“如果我床上的臭虫都像她一样,即使我被咬死,我也不会抱怨!”

莉狄娅小姐也许听见了水手这番对她五体投地的傻话,看来颇感不悦,因为她几乎立即就回舱去了。不一会儿,奥索也去睡了。他刚一离开,莉狄娅小姐的女仆便返回甲板上,把水手彻底盘问了一通,然后就回舱对女主人做了以下这番汇报:

两年前,奥索的父亲德拉·雷比亚上校被人谋杀。刚才水手因为奥索的来到而停唱的那支挽歌便是暗杀事件之后流行起来的。水手认为此次奥索回乡是要“报杀父之仇”——他原话就是这么说的。他断言,过不了多久,彼埃特拉纳拉村便会有“鲜肉”上市,把当地的这个词翻译过来,就是说,奥索大爷将会把谋杀他父亲的那两三个嫌犯统统杀掉。事实上,这几个人也罪有应得,他们曾一度被司法当局通缉,仅仅因为他们买通了法官、律师、省长与警察,才得以逍遥法外。“科西嘉是个无法无天的地方,”水手接着说,“我不相信皇家法院的官员能顶什么用,我只相信有支好枪就能摆平一切。如果一个人有了仇家,他就只能在三S[6]之中做出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