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我遵从贺拉斯的教导,且将本故事“从半中间讲起”[1]。现在,美丽的高龙芭与上校父女都已入睡,我趁此空当,将读者所不应不知的某些情况做个交代。如果看官想更加深入了解这个真实的故事,那是非知悉这些脉络不可的。看官已经知道,奥索的父亲,德拉·雷比亚上校,是被人暗杀的。不过在科西嘉不像在法国那样,凶手往往是一个越狱的苦役犯,他要偷你的银器,找不到有效的办法,就把你杀掉了。在这里,暗杀则往往出自仇家之手。至于血仇是怎么结下来的,却往往难以说清楚。许多家族都有世仇,而世仇的缘起却早已尘封泯灭。

德拉·雷比亚上校的家族,同好几个家族都有仇,尤其与巴里契尼家族结仇最深。据说,远在十六世纪,德拉·雷比亚家的一个青年勾引了巴里契尼家的一个少女,后来被女子的亲人刺死了。另一种说法则完全相反,说是被勾引的女子是德拉·雷比亚家族的,而被刺死的是巴里契尼家的男子。不管真相如何,两个家族之间有血债,皆为世人所确认。不过,与通常习惯不同,这桩血案并未立即引发出其他的仇杀,因为雷比亚家族与巴里契尼家族同样都被热那亚政府所迫害,年轻的男子都流亡在外,两个家族有好几代都没有强势的代表人物。到了上个世纪末年,有一个在那不勒斯军队里当差的德拉·雷比亚家族男子,在赌场里与几个军人吵了起来,对方朝他破口大骂,骂他是科西嘉的贱羊倌,他拔出剑来,但一对三,寡不敌众。幸亏当场另有一个赌客大喊了一声:“我也是科西嘉人。”并拔刀相助。此人乃巴里契尼家族成员,但并不认得自己这位同乡。待互报姓氏后,双方以礼相待,甚为热诚,并发誓结为金兰。可见,如果是在大陆上,科西嘉人很容易友好结交,这和在他们本乡本土的岛上大不相同。在意大利,这位德拉·雷比亚与那位巴里契尼一直亲如知己,但一回到科西嘉,两人就很少见面了,虽然都住在同一个村子里。当他们去世时,据说已经有五六年互不说话了。他们的后人,按岛上人的说法,也“老死互不往来”。其中一方的后人,即奥索的父亲吉尔福契奥当了军官,另一方的后人,吉乌狄契·巴里契尼则成了律师,两人都当上了各自家族的族长,由于职业不同,隔行如隔山,他们几乎没有任何机会碰面,哪怕是听到旁人谈到对方。

但是有一天,那是1809年的时候,吉乌狄契在巴斯蒂亚城一家报纸上,看到吉尔福契奥被授予勋章的消息,便当着众人的面说,他对此毫不感到意外,因为此人的后台是某某将军。这话传到了身在维也纳的吉尔福契奥的耳里,他便对一个同乡反讽说,等他回到科西嘉之日,吉乌狄契一定暴富了,因为他从败诉的官司里赚得的钱,比从胜诉的官司里所赚得的钱更多。他讽刺的话意何所指,谁也猜不透。究竟是指这位律师出卖了自己的委托人,还是只不过道出了职业行当中最普通不过的真相,那就是输一场官司比赢一场官司,可以给律师带来更为丰厚的收入。不管怎样,巴里契尼耳闻了这番讽刺话,并一直怀恨在心。到了1812年,他谋求出任村长一职,正当他即将达到目的时,某某将军致函省长大人,推荐吉尔福契奥妻子的一个亲戚来担任。省长立即迎合了将军的授意。对此,巴里契尼毫不怀疑是吉尔福契奥捣的鬼。1814年,拿破仑皇帝倒台,将军推荐的那个村长被指控为拿破仑分子遭到撤职,取代的是巴里契尼。到了拿破仑的百日政变[2]时期,又轮到巴里契尼被撤职。最后,拿破仑彻底失败,一场政治风暴终于过去,巴里契尼又风风光光举行盛典,将村长的印章与户籍簿册重新接收了回去。

从此,他吉星高照,官运亨通,而德拉·雷比亚上校却被迫退伍,回到故里彼埃特拉纳拉村,还不得不去应付巴里契尼阴损的刁难排挤。有时,说他的马窜进了村长家的园子而传讯他,要他赔偿损失;有时,村长又借口修补教堂前的路面,故意将德拉·雷比亚家族某成员坟墓上一块刻有族徽标志的石板扔掉了。如果有羊群啃了上校家的青苗嫩叶,羊主人一定会得到村长的袒护。接着,有两个一直深受德拉·雷比亚家族保护的人,一个是在本村邮政局兼职的那个杂货店老板,一个是负责看守园林的那个残废老兵,都相继丢了差事,而被巴里契尼家族的人所取代。

上校的太太去世,临终希望把她葬在她生前经常散步的一个小树林里,村长闻讯立即宣布她必须葬于本村的公共墓地,理由是他未得到上级授权允许村民另单建墓冢。对此,上校勃然大怒宣称,在等待上级授权批下来之前,他的太太必须葬在她本人生前指定的地点,还派人挖了墓穴。村长则针锋相对,也叫人在本村的公墓里挖了一个,而且还派来了警察,说是为了显示法律的权威。出殡的那天,两派人众悉数到场,摆开阵势,颇有为争夺德拉·雷比亚太太的遗体而不惜大打出手之势。死者的亲属招来四十多个全副武装的农民,强迫本堂神父走出教堂,取道朝小树林进发;另一派人,由村长亲率两个儿子,加上一群党羽与警察,则挺身阻挡。当他出现在阵前并喝令送葬行列后退时,对方发出了一阵嘘声与恐吓声,且人多势众,意志坚决,有些枪支还上了膛准备开火。据说,有个牧羊人就瞄准了村长,但上校将那支枪往上一抬,说道:“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开枪!”村长此人颇像巴汝奇[3]那样,“天生怕挨打”,见此阵势,不敢应战,便领着党羽退走了。于是,送葬行列开始上路进发,还故意绕最远的道而行,非得从村公所面前经过不可。在行进中,有一个冒失鬼加入了行列,竟斗胆高喊了一声:“皇帝万岁![4]”跟着喊的还有两三个人。这时,又碰巧有一头村长家的牛挡住了去路,这一帮人越来越得意放肆,竟想把这头牛宰掉,幸亏有上校出来阻止,才没有发生血腥事件。

不难想象,这场纠纷当即已被记录在案,村长用生花妙笔给省长打了一份报告,说天国的神规与人间的法律是如何被践踏,他村长的尊严还有神父的威信是如何受到藐视与侮辱,德拉·雷比亚上校是如何带头闹事,纠集拿破仑余党妄图颠覆正统王朝,挑起岛上民众的武装械斗,这一连串罪状触犯了刑法第八十六条与第九十一条,当严惩不贷。

这份加油添醋、夸大其词的告状反而没有达到其目的,对手上校也没有闲着,他也致函省长与皇家检察官。他太太还有一个亲戚与皇家法院的一位表亲沾亲带故,此位表亲正好是本岛的议员,全靠这些关系维护打点,阴谋造反的罪名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德拉·雷比亚夫人得以安息在她的小树林里。只有那个喊口号的冒失鬼被判在监狱里关了半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