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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里美在文学创作上称不上伟大,然而却是法国十九世纪最富有艺术魅力的作家之一。他生活在法国资产阶级从与封建阶级作最后一次严重的较量到建立自己的巩固统治的时代,他的创作在思想内容上也经历了由批判过时的封建阶级到否定资产阶级文明的过程。而作为一个资产阶级作家,他反封建的激情与锐气显然大大超过了他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揭露,因为他往往只是从某一个侧面对资本主义时代加以贬责。他的文学生涯正好是法国资产阶级文学从浪漫主义发展到批判现实主义的时期,他接受了浪漫主义的影响,但在创作上是一个现实主义者。而当他从资产阶级文明与淳朴、自然、粗犷的人性的对立这一角度来进行他的批判时,又流露出了对强有力个性的浪漫主义式的向往。《雅克团》和《查理九世时代轶事》是他反封建的代表作,而他对资本主义文明的批判则主要表现在《卡门》等中短篇小说中。

《雅克团》(1828)是梅里美二十五岁时写出的作品,这时,他正接受了反复辟王朝的自由主义政治思潮和浪漫主义文学思潮的影响,在这部作品里显示出了青年作者反封建的激情。

剧本以法国十四世纪著名的“雅克团”农民起义为题材。这次起义的爆发有深刻的社会历史根源。十四世纪法国农村阶级矛盾进一步尖锐化,商品经济的发展刺激了封建领主的贪欲,促使他们更加重了对农民的压榨剥削。从1337年开始,英法为争夺法国境内的领地和弗朗德勒又进行了长期的“百年战争”,战祸发生在法国的西部和西北部。战争加重了农民的负担,当地的农民更受到英法双方军队的野蛮掠夺。正是在这种条件下,1358年,法国北部爆发了农民大起义。“雅克团”的原文“Jacquerie”意为“乡下佬”,是封建贵族对农民的蔑称,起义由此而得名。起义爆发后,一切反动势力都联合起来力图把它消灭,与法国处于交战状态的英国军队,觊觎着法国王位的纳瓦拉国王,都来帮助法国封建领主进行镇压。最后,农民军由于政治上不成熟,中了敌人假谈判的诡计而遭到失败。

剧本的故事发生在英法百年战争的战场包阿锡地方,纪尔伯·达蒲莱蒙是当地凶残横暴的封建领主,在他的统治下,暗无天日,民不聊生。一部分反抗性强的农民相率逃往丛林,化装为狼,过着杀富济贫的生活。广大的农民群众遭受法国封建领主和英国浪人军队的轮番烧杀抢掠,忍无可忍,终于在一个名叫若望的修士的启发和率领下举行起义。若望修士把农民群众单纯复仇主义的要求提高一步,提出了“从地主贵族的压迫下解放出来”、“建立公社联盟”的纲领,他们利用英国浪人部队与法国封建领主的矛盾,和他们采取联合行动,攻克了达蒲莱蒙的城堡,杀死了封建领主,并进而围攻城镇,击败政府军队,取得节节胜利。但起义军内部情况复杂,有以法兰克为首的专为报仇泄恨而不免任意杀戮的狼人,有像皮埃尔这种在思想感情上与农民群众毫无共同点,最后为取悦贵族小姐而私自通敌的叛徒,更有与农民军同床异梦的假盟友英国浪人。因此,当封建统治者一面设下假谈判的骗局进行麻痹,一面勾结英国浪人内外夹攻时,农民军很快就全面崩溃,法兰克又率领他的狼人旧部遁入丛林,缺乏觉悟的农民军群众在失败的灾难面前,纷纷抱怨若望修士把他们引到了绝境,最后将他杀死。

梅里美在剧本的序言中说明他的意图是“要写出十四世纪残暴的风俗”,他力图在剧本中表现出“产生雅克团的原因,其实是不难猜测的,封建统治的暴行自然会引出其他的暴行”。人民在暴虐的统治下不得不奋起反抗,这就是剧本中全部形象集中显示的主题。梅里美通过不止一个人物的经历表现了这一点。狼人法兰克原来是一个善良的马蹄铁匠,封建领主占有了他的妻子,把他关进监牢,还准备把他吊死,逼得他不得不逃进丛林,从此专与贵族领主为敌。西蒙原是胆小怕事的农民,只因扔石头打了爵主的狗,就受到了“该受吊刑”的威胁,他的妻子已经怀孕,却不得不奉爵主的命令到田里去服劳役,在无故遭到总管的毒打后死去,因此,他被迫起来以暴抗暴。为了突出“官逼民反”的主题,梅里美特别集中地揭露了封建统治阶级的残暴:他们把农民“当牲口看待”,任意殴打杀伤,使人民“天天都有新的痛苦”,而对胆敢进行反抗者则施以砍手、割舌、烧死的酷刑。他们不仅对农民进行残酷的剥削和压迫,而且在“领地上的一切都属于我们”的借口下,对农民任意进行公开的掠夺,使得“大家都快要饿死了”。人民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终于喊出了“农民解放,打倒领主”的口号。

在历史上,雅克团这样一次农民群众反抗剥削制度的革命斗争,一直是被封建贵族渲染为残忍恐怖的暴行的,梅里美在剧本序言中就曾指出封建阶级历史学家对这次起义的“深恶痛绝”。同样,以后的资产阶级学者对雅克团也充满了剥削阶级的偏见。和这些思想材料比较起来,梅里美在剧本中对这次起义的社会阶级根源的描写有着不可比拟的认识价值,它基本上符合社会历史的真实,表现了封建暴力下被剥削被压迫人民进行反抗的必然性和合理性,对人民的革命行动表示了明显的同情。这说明梅里美写作这部作品时思想上达到了资产阶级民主主义可能达到的最高程度。

《雅克团》是十九世纪二十年代资产阶级反封建复辟思潮的产物,它对当时仍掌握着政治统治权的封建阶级进行了历史的批判。作者针对这个阶级的特权地位和它所施加的封建压迫,在剧本的前面引用了英国的古民谚:“亚当耕,夏娃织,当时有谁是贵人?”又在第四场中通过若望修士之口这样发问:“他们比你们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竟让你们受苦受罪?你们不是跟他们一样都是亚当的子孙吗?”作者从资产阶级民主主义平等观出发,彻底否定了封建制度下压迫与被压迫的阶级关系。他在剧本中对封建统治阶级无耻的卖国行径也有无情的揭露,描绘了法国的封建领主是如何与英国雇佣军沆瀣一气、狼狈为奸。当他们的利害发生冲突时就开打,任何一方都不是为正义而战,都没有那种因民族矛盾而产生的对敌方的激愤,而且,民族矛盾往往退居第二位,双方经常谋求妥协,停止战争。于是,在法国贵族与英国贵族之间就结成了对付农民的联盟,英国浪人成了法国封建领主用来抢劫农民、强化封建统治、镇压农民起义的雇佣军。作者为彻底暴露贵族凶残、腐朽、丑恶的本质,还无情地撕下这个阶级用来伪装自己的种种美丽的外衣,让读者看到,贵族文明只不过是空话连篇、虚文客套,这个标榜自己具有典雅文化的阶级原来大都粗俗无文,甚至“不认识祷告的经文”,而贵族骑士风度实际上就是猎取妇女的手段,后面藏着狰狞的兽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