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里面(第4/7页)

“谢谢。”我微笑道。

她的脸向我凑过来。“大哥哥,你可真帅气!”她轻快地说道,“温和又沉稳,还聪明。”

“但是眼睛看不见。”我并没有自卑的意思,耸了耸肩。

她靠了过来,毫不迟疑地说道:“这才更显得特别呢。”片刻之后,她叹了口气:“唉——”她好像在看我身后的某处,“我看到我爸爸了。”

“开出租车?”

“对。他果然来了。我都说了要他别来。”她好像打心底不高兴,“我去把他赶走。”她说话的口气好像要扔石头赶走乌鸦一样。

我既不能鼓励她这么做,也没法为他爸爸说话,不知该怎么回答。

“再见了。”她跨着大步走开了。

我动动右脚,碰了一下贝斯。看来它一直都在睡觉。我心想,它连看门狗都不愿做吗?我伸出左手,摸到了包。没错,这是优子的包。我将包拉到贴身的位置,这样她就不会生气了。不知何时,台上的演出已经结束。一阵说不上狂热也算不上礼节性的掌声响了起来。近旁传来许多人起身的声音,变得有些喧闹起来。

7

我怎么会没察觉到阵内正向我走过来呢?

我觉得很不可思议。我本以为我对熟人的脚步声和气息很敏感。虽然我感觉到有人正朝我走过来,但这个人的气息和阵内的不一样,所以并没有留心。或许是我刚才心不在焉吧。

“你来了啊。”我听见一旁的说话声,吓了一跳。对方猛地在我旁边坐下,我听见了重压的声音。

“阵内?”

“没错,就是我,阵内。”他得意扬扬地念出自己的名字,“真巧啊,在这种地方见到你。”接着,他将一样东西放到长椅边上。

“我听说你在这里打工,所以就来了。我以为你一定是在台上表演呢。”

“才不是表演呢。我吃够苦头了,这种活真是不好干。轻快活不赚钱,这话还真对。”

“你以前难道以为这话是骗人的?”

“算是吧。”阵内满不在乎地回答道,“累死了,真是的。”

“我总觉得你和平常不一样啊。”

“算是吧。今天的我不是平常的我。”

“简直像个谜啊。”

阵内闻言,一时不说话了。他大概正在打量我。

“怎么了?”我问他。

阵内轻轻一笑。“对你来说,也有猜不透的谜啊。”听他的口气,仿佛他感触很深。

“对我来说,一切东西都是谜。”

“少骗人了!”阵内的声音这时又高了几度。他的嗓门本来就洪亮,不用叫喊都能传出很远。“你什么都知道。你眼睛失明,却什么都看得见!”

他这句话或许从很远的地方都能听到。仿佛空气中罩了一层膜似的,四周的声音都小了下去。那些坐在周围长椅上的人完全停止了对话。我感觉到许多视线。“莫非有人正看着我们?”

“嗯,是啊。好几个人正看着我们。真没礼貌。”

“他们一定是觉得我这个盲人很稀奇吧。”

“恐怕不是,”阵内轻描淡写地断定道,“他们是在看我。”

轻微的声响从前面和右边传了过来,都是些微弱得像翻报纸或海岸边细浪拍沙的声音。虽然我不知道内容是什么,但人们应该正在相互耳语,或是几个人在一起悄悄议论。

“我总觉得周围有人偷偷摸摸地说话,烦死了!”阵内不高兴地说。

“可能是把我当成了话题。”

“你的自我意识过剩了!你就是一个普通人。吸引世人眼光的应该是更加特别的家伙。”

“你举个例子,是哪方面的特别?”我笑着问道。

“比如说那种东西。长着人脸的鱼,世界上是有这么一种鱼吧?”

“我以前在电视新闻里应该听到过。”电视上说鱼的身上显现出人的脸,但我想象不出来。

“还有什么下半身是动物,上半身是人之类的东西。”

“你说的是肯托洛伊[1]吧?”优子曾经告诉过我。

“那我问你,它究竟算是人还是马?”

“这个嘛……”我被阵内的奇谈怪论弄得半是瞠目结舌,半是心情愉快,“可你又不是肯托洛伊。”

“不,我跟它很像。”阵内的过人之处就在于能把这样的话说得有板有眼,“我很特别,所以那帮瞎起哄的人正看着我呢。”

“明白了,我承认。”我像投降似的摊开双手,“你是很特别。大家窃窃私语,都是因为注意到了你。”

四周的议论声在我们的对话间慢慢消失了。台上再次传来乐器的声音,大概是下一个出场的初中生正在做准备。

“优子也来了,但还没回来。”我将注意力集中在耳朵上。感觉耳朵外侧就像挂了一个助听器,能将远处的声音都网罗到。

这种时候,我会觉得自己正站在一条河中。我回忆起上小学野营时踏入山谷间河水中的感觉。

河水不断在我身体周围流过,有时冰冷,有时暖和。我周围的声音也和流水一样。那些在我周围一个接一个响起的声音:音乐声、说话声、嘈杂声和噪声,都在不断流逝。其中有一半是风的声音、汽车行驶的声音和远得听不清说了什么的对话声。这些也正从我身边流过。而就像从河里抓住一条游动的鱼、一块落下的石子、一根漂流的树枝或一只水生的昆虫一样,我也只拾取需要的声音。有些声音是如果不聚精会神、不把握好时机便捕捉不到的,不过也有些声音并不需要怎么费力就能听出来。

走在喧闹的大街上,我会感觉自己正站在一条水声轰鸣的浊流中;而走在深夜寂静的人行道上,则会感觉自己正站在流水淙淙的小溪里。

总之,我就是这样把握声音的。所以,如果有什么我无法听清的声音,我就会不自觉地伸出手,想用手指把它抓住。后来,优子告诉了我,我才知道别人不会这么做。

我转动脖子,把耳朵朝向其他方位。到处都听不到优子的声音。

“你要是找她,我刚才倒是见到了。”

听阵内轻松地一语带过,我多少觉得刚才的努力白费了。“什么?见过了?”

“就在小商店门口。那里人太多,排了很长的队。站了那么多人,大家都以为是在卖什么很少见的饮料呢,所以队越排越长。其实只是打工的店员手脚太慢了而已。”

“是吗?”

“然后,排了很久的顾客又对店员发牢骚说:‘为什么买这种果汁都要等这么长时间?’店员又跟顾客赔不是,于是又浪费了不少时间。简直是恶性循环。”

“优子也排在那里吗?”难怪她这么久还没回来。

“是啊,正在其中。她排在恶性循环里的恶性循环里。刚才我拍她的肩膀跟她打招呼,她都没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