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

这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我总算长到了十岁,那时正好是我从蛎壳町二丁目的家去水天宫里的有马学校上学的时候——时值太阳使万物生长的时节,人形町的天空霞光迷蒙,街上商铺的蓝色的布门帘沐浴在暖暖的阳光里,连我这样懵懵懂懂的幼小心灵也感受到了温暖的春意。

一个暖融融的晴日,让人昏昏欲睡的下午课结束了。我满手被墨汁污染,夹着个算盘,正要走出校门,有一个同学从后面追上来叫道:“萩原荣君!”他叫塙信一,现在已经上小学四年级的他,从上学开始一直寸步不离地陪着个女佣人,大家都说他没有出息,背地里损他“胆小鬼”“哭鼻子虫”,没人跟他玩。

“什么事啊?”

他难得叫我,我有点儿不可思议,紧盯着陪护他的女佣人的脸。

“今天到我家一起来玩吧。我家的庭院里有稻荷祭[1]仪式。”

他那用丝绦扎起来似的小嘴里吐出优雅而怯生生的声音,一副恳求般的眼神。这个老是孤零零的乖僻孩子,出人意料地发出邀请,使我有点惊讶,一时呆呆地伫立着,注视着他的表情。平日里我也冲他嚷嚷什么“胆小鬼”之类胡乱欺负人的话语,今天看着近在咫尺的他,觉得他不愧为大家出身的公子,漂亮、高雅。丝织的窄袖和服上系着博多的上等腰带,外套一件黄底格纹绸的外褂,平纹细棉白布的袜子,这一身打扮与他白皙的瓜子脸相当般配,我简直看呆了,为他的气质所折服。

“我说,萩原家的公子,来和我家公子一起玩玩吧。其实今天我们家大伙儿一起办稻荷祭仪式,他母亲吩咐,尽量带一位可爱敦厚的同学来家一起过节,所以公子邀请了您。您能够光临吗?还是不愿意?”

陪护的女佣也说话了,我心中洋洋得意,还故意摆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模样说:“那我先回家打个招呼,再到贵府去玩。”

“哎呀,说得是嘛。那么,在下陪您一起到贵府,我来向您母亲大人说明,然后,我们再一起回去吧。”

“嗯,不用了。我认识您的家,回头我可以一个人去的。”

“是嘛,那我们一定恭候您的到来。回去时我会送您回府的,跟家里说,不必担心的。”

“啊,那就回头见。”

说着,我向信一友好地打了招呼,他那高雅的脸上依然没有一丝笑容,只是文雅大方地点了点头。

一想到从今天起我就要与这位贵公子交好,心里不由喜不自禁。我不想让平时的玩伴、理发店家的幸吉和船老大的儿子铁公发现,匆匆赶回家里,脱下了藏青色校服,换上了与信一相同的黄底格纹绸外褂,穿上竹皮草屐,在隔扇门前冲着母亲说了句“妈,我出去玩玩就回来”,然后直奔塙家而去。

从有马学校前笔直穿过中之桥,再沿着浜町的冈田围墙来到靠近中洲的河岸路,这一带显得十分落寞幽静。现在已经消失的新大桥脚下,右侧有名代[2]的圆子店和脆饼店。马路对面的角落处,长长的围墙环绕、设有气派铁格子大门的那户人家就是塙信一家。从门前走过,可以从庭院里茂盛的花木间隙处看到日本山墙封顶檐板的老式宅邸的银灰色亮瓦,那后面西式住房的绯红色瓦片的屋顶也隐约显现,一派富庶雅士之家的幽雅外观。

果然,今天因为院内有稻荷祭仪式,热闹的祭祀乐曲演奏时的大鼓声传到墙外。小巷子里的侧木门敞开着,这一带居住的穷人孩子们从那儿不停地涌入院内。我原本想到正门,让门卫通报信一,但不知何故总有点儿害怕,还是和其他孩子一起从侧门进了庭院。

这是多么宽大的宅院啊!我伫立在葫芦形池塘边的草地上,眺望着这无比宽敞的庭院。就像周延所画的《千代田之大奥》的三张连环画那样,十分理想地布置着人工溪流、假山、观雪灯笼、瓷制仙鹤、低堰,从一块很大的伽蓝石通向远处的大殿似的住宅,其间摆放着一块块小踏脚石,形成一条长长的蜿蜒小路。我想到那可能就是信一的住房,觉得今天恐怕见不到他了。

沐浴着温暖的阳光,许多孩子在毛毯似的青草地上玩耍。放眼看去,从庭院一角装饰得相当漂亮的稻荷祠堂一直到后门口,每隔两米就摆放着写有俏皮话的方形纸罩座灯,接待用的甜酒、杂烩豆腐、小豆汤的流动摊床处处可见。助兴的神乐和儿童相扑比赛的周边黑压压地挤满了观众。然而,乘兴而来的我却有点失望泄气,独自在那儿转悠。

“小哥,来喝杯甜酒吧,不要钱的。”

走过甜酒摊前,肩上斜挂红色环形布带的女佣笑着招呼我,我板着面孔走了过去。不一会儿,又来到杂烩豆腐摊前,一位脑袋秃顶的老爷子招呼我:

“小哥呀,来点杂烩豆腐吧,没有钱也请你吃。”

我相当无情地回答:“不要,不要。”就在我绝望地想从后门离开回家时,一个身穿蓝色号衣、满嘴酒气的人冒了出来对我说:

“小哥,你还没领点心吧。要的话还是拿一点吧,来,拿着这个到那边房间的婶子那儿就可以拿到。还是早一点拿到手的好。”

说着,便给了我一张染得通红的点心劵。我的心中涌起了一股悲哀的情绪,不过,又一想,或许去领点心处还能见到信一,所以照那人说的拿着点心劵又折回了庭院中。

幸好没多久就被刚才和信一同行的女佣发现:“少爷,您来得好哇。打先前起我们就在等候您。来,请您到那边去,可别在这些野孩子群里玩。”

她热情地拉起我的手,我不禁激动得热泪盈眶,一时答不上话来。

我们沿着外廊向前走。外廊的地面很高,等同于小孩子的身高,绕过突向庭院的大客厅后侧,来到一个三十多平方米的中庭院,女佣带我来到一个用胡枝子低矮树篱围起来的小客厅前。

“少爷,您的朋友来了。”

女佣站在梧桐树下招呼一声,从隔扇门里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请进!”随着高声的叫喊,信一从廊边跑出来。这个胆小怕事的孩子,什么时候嗓门变得如此铿锵有力了?我感到不可思议,只见他一身的盛装,让人刮目相看。双重黑色色织条纹绸缎、带有家徽的和服上披着和服外褂,穿着裙裤,在洒满阳光的廊檐下,黑色的绸缎宛如银色的细沙那样熠熠生辉。

信一牵着我的手,把我带进了八铺席大小的漂亮客厅,屋里充溢着点心盒里常有的那种香味,两只松软的坐垫以待客的姿态被摆放着,茶水、点心、装有配好小菜的糯米小豆饭的红黑色餐具被端了上来。

“少爷,这是您母亲大人吩咐您和朋友用的。……今天您穿上了漂亮的衣服,请好好玩耍,别太淘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