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穆媄(第2/3页)

我躺在床上,泪水从脸颊不断滑下。其实我并没有悲伤,我实在欢喜得很,我终于知道他心里还是有我的。他并没有抛弃我,他是有苦衷的。我要做的只有等下去,等到某一天,我们终究会再见面的。

这一等就是十年,十年里我夜夜都会梦到他,梦到和他白头偕老。

痴心是种毒啊,我已经深受其毒,自己都察觉不到了。

十年时间能让人养成很多习惯,比如每天对着一根屋梁讲话。十年时间也能让一个国家发生很多事,我的父亲兄长早已没有了音讯,不知生死。而他们曾经对抗的敌人却不断地摧毁着这个王朝的根基。

直到有一天,门外的看守忽然不见了,他们走得很匆忙甚至扔下了兵器和铠甲。一支军队从门口经过,他们打的旗号有一个斗大的“闯”字。

那天晚上,皇帝杀死了皇后和公主,登上煤山自缢殉国。

王朝变了,街上戒了严,一切仿佛还井然有序。他还好吗?我们还能再见面么?我每天都在想。

终于让我等到了再见面的那一天。

闯王的士兵们包围了宅子,如林的刀剑间,一个萎靡的中年男人被推了出来。为首的武官吐了口吐沫在他脸上:“不是说还有金银么?怎么是个娘们?”

“她爹曾经和闯王为敌,你们把她献上去肯定能有重赏。”男人佝偻着背,像一只夹着尾巴的野狗。

“没想到你小子还留了一招啊!”武官一脚把他踹倒,士卒们无情地嗤笑着。

“军爷,能给的我都给了,求求你放了我的家小吧!”男人像块烂泥似的趴在地上不住地磕头。

“好说好说,留你条狗命不是问题。”武官踩着他的肩膀,走到我门前,“小娘们挺俊的啊,还要让军爷动手么?”

“不需要,不过请军爷容我说句话。”面对这一群豺狼,我没有任何反抗的机会。可我只想弄清楚一件事,一件从他们进门开始就在我心中不断翻涌的事。

“你......”我感觉自己的身体都在颤抖,“抬头看我一眼。”

趴在地上的男人急忙扭过头去,不敢看我的眼睛。武官嘻嘻哈哈地抓起他,扭着他的脖子放在我面前。和那双黯淡无神的双眼相对时,我想起了一个人,那年他掀开了我的轿帘。

人有时很奇怪,很悲伤的时候却真的哭不出来。我微笑着请士兵们等我收拾一下,独自回到房里,关好了房门,把一条白绫投在那根陪我讲了十年梦话的屋梁上。

十年前,我等了整整一天,什么都没有等到。十年后,我等了整整十年,却等到了这样一个结果。已经没有什么能让我继续活下去的理由了......

痴心真是一种毒啊,你没变,可他变了,这天下都变了。说好了两个人要同行的,你一直相信他会跟你一起走,所以你再苦再累也要走下去。结果他悄无声息地地停在你背后,你越走越远,最后只剩下孤零零的自己。

我把自己吊死在这间屋子的房梁上。

人只有死过一次才会知道,那只是无边无际的黑暗。我从黑夜中醒来,看着挂在屋梁上那具尸体时,我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但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我的痴念让我变成了灵,一个心中充斥着怨恨的灵......或者说,违逆世间规则的妖物。

整栋房子在瞬间仿佛都成为我的一部分,变成了我的身体,我复仇的剑刃,我的力量!我的愤怒席卷了人群,看着他们鬼哭狼嚎地逃窜,让我歇斯底里地笑出了眼泪。

我没有杀那个男人,他已经不需要我再去动手了。像条狗一样活下去,或者像条狗一样被人杀死,那就足够了。

从那一天起,我发誓没有任何人再能伤害到我。人们开始讨厌这里,唾弃这里,用恐惧的目光看着这里。无所谓,反正我讨厌任何活着的东西,因为他们早晚有一天会背叛你!这座宅子从那个时候开始,被叫做凶宅。没有任何人敢接近这里。

外面的世界究竟变成怎样,我都不关心。一个皇帝走了,另一个皇帝又来了,一个王朝死了,另一个国家又建立了。这些都跟我毫无关系。

我的每一天都像是一辈子那么漫长,因为我只做一件事,赶走那些企图要进来的人。

我在黑夜里游荡,于是我变成了黑夜。

“你的意思是说妖物是从痴念中生出来的咯?”林夏追问。

“那倒未必,但是但凡妖物,没有不痴的。”穆媄叹息,“通常人死如灯灭,你们所谓的鬼,都是那些不甘心的魂魄,怀着一颗痴心,滞留在天地间。我们这种东西是违背天道规则的,是异数,早晚都要灰飞烟灭。天道不会允许我们这种东西长久地存活在世间。”

“天道是什么鬼东西?”林夏又问。

“天地间不灭的规则,你看不到它也摸不到它,但它无时无刻不在起作用。诛灭妖物,可以有天劫、地劫和空劫三种大劫。”

“那你是遭了什么劫?”

“天劫来时,紫电盈空,纵然妖王亦为之沌灭,我这种无甚根基的妖物用不到天劫。”穆媄淡淡地笑笑,“我太弱小,还不至于能触动天道,天道不过是等我自生自灭罢了。如今是我的时限到了,生死铁则不可违,要救我,医生是没用的,唯有偷天之术!”

“这我倒不知道,我只是听说市里有位不同寻常的大夫,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思,去试试罢了。但你家白大夫的条件,对我来说真是太难了。”穆媄再度叹息。

“怎么每个人都以为那个谜样生物是我家的?”林夏也叹气,“他那个条件说来是很变态的。但你真的不愿把你最珍贵的东西给他么?还是你觉得自己没什么珍贵的东西?你竟然是这间屋子的屋灵,大不了把这间屋子给他呗。”

“这间屋子怎么会是我最珍贵的东西。”穆媄摇头,“夏姑娘你冰雪聪明,真猜不出我最在意的是什么?”

林夏愣了几秒钟,污染打了个寒战,恍然大悟。

穆媄刚才要她拆了这间屋子,把名贵的木材换钱供阿秀去读寄宿学校......她竟然是这间屋子的屋灵,等于是要拆掉她自己的遗骨去卖......所以她最在意的是......

“是阿秀啊。”穆媄轻声说。

林夏一时间泫然欲泣。

“我怎么舍得我的阿秀呢?”穆媄笑着说,“所以,不愿治病的其实是我啊。”

“阿秀是你的亲人?”林夏心说不至于啊,您都大明崇祯年间的人了.......莫非当了屋灵还能生小屋灵?那阿秀岂不是间小房子?犬舍什么的?

“不,他是人类。说起我们的相遇,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那天清晨,一对年轻夫妻带了个孩子来山里,孩子只有三四岁大,两只眼睛亮得让人讨厌。他们让孩子坐在这个院子的门槛上,给了他一袋糖,说你待在这里吃糖,想吃多少就吃多少,爸爸妈妈出去办点事,你吃完糖爸爸妈妈就回来接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