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第2/3页)

她大部分时候都是一个人缩在角落里发呆,所有人都以为她是个哑巴,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开口。

婉仪就这样一直沉默着长大,直到那天,嬷嬷把她领到唱诗班,对我说这个孩子和你一样,都有一副天使的嗓子。

我并没有太过在意,还觉得嬷嬷真是大惊小怪,什么事情都要挂上天使和上帝。

可等到婉仪开口的那一刻,我真的感觉整个教堂里的所有壁画都活了过来,他们正在用柔和的目光注视着婉仪。一个瘦弱的黄毛小丫头,竟然像高高在上的天使那样绽放着光芒。

那天,我也流下了眼泪,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流泪,也许是因为那歌声突然给我心中带来了一些从未出现过的东西。

很多年后我明白了,那种感觉叫温暖。

我和婉仪成了整个唱诗班的领唱。虽然我们几乎每天都在一起,在唱歌时的配合也越来越默契,但彼此之间却没有讲过一句话。

这其中有两个原因,一是因为婉仪本就是个沉默的孩子,二是因为我们其实都很少跟同在育婴堂的孩子讲话,也不会和他们成为朋友,宁可在外面去找自己投脾气的玩伴。因为我们不知道哪一天这个孩子就会像那些消失的孩子一样,得一场重病然后就永远地消失了。有了感情,就会伤心,心里没有这个人,他不在的时候,也会轻松一点。所以如果你在那个时候去我们的宿舍,只能看到一双双黑洞洞的眼睛,听不到任何声音。

我第一次听到婉仪除了唱歌之外开口,是在一张病床上。

那一年的冬天,我生了很重的肺病,刚开始是咳嗽,后来咳到肋骨开始剧痛,紧接着就发起了高烧。

为了不把病传染给其他孩子,嬷嬷们把我单独安排在了一个房间。那种煎熬真是像在地狱里一样,身上时冷时热,神志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按照当时的先例来看,一旦得了这种病,死亡就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了。

我并不怕死,因为这些事情我已经见惯了,我只是怕一个人面对它……我在意识模糊中不断地叫着,喊着,想要把人们都叫过来。

可是没有人理我,那个房间就像是一座孤岛,四面都是无尽的海水,只有我一个人被困在里面。

直到某一次醒来时,我忽然听到了身边有人在低声啜泣,一边哭一边不断祈祷着。“我们在上天的父,愿你的光辉与他同行,免除他的债,救他脱离凶险。我们在上天的父,愿你的光辉与他同行,免除他的债,救他脱离凶险。我们在上天的父,愿你的光辉与他同行……”

我挣扎着想要睁开眼睛,视线却十分模糊,我只看到清冷的月光里,一个瘦弱的身影跪在我的床边,双手紧紧地握着,她的头发像麦秆一样枯黄。

“我们在上天的父,愿你的光辉与他同行,免除他的债,救他脱离凶险……”我听着她不断地祷告,双眼渐渐地又被疲惫席卷,终于睡了过去。那是我几天来睡得最好的一晚,香甜得像是个在母亲腹中沉睡的胎儿。等到我醒来时,她已经不在了,而我的烧竟然也奇迹般地退了。有的时候,人还是该相信奇迹的。

等到我终于康复的那天,我打开那扇门走了出去,在走廊上看到了一个瘦弱的影子——后来我才知道,婉仪已经在那里等了很久,终于等到我出门的那一刻,却又胆怯了,慌乱得想要跑开。我没有给她逃跑的机会,抓住了她的肩膀,拥抱了她。她突然像个普通的小孩子一样号啕大哭,紧紧拥抱着我,很久都没有放开手。很多年过去婉仪也没有解释过那天为什么要哭,我也没有解释过自己为什么要拥抱她。因为我们两个都知道那个问题的答案——我们都是孤独的孩子,在那些不断重复的歌声里,我们早就是彼此唯一的朋友了。

从那天起,我们像是朋友,又像是一对兄妹。可我始终都在担忧,因为我不知道我们的未来在哪里。即便我们能幸运地活到成年,又能有什么出路呢?育婴堂里的孩子们,最好的出路就是被人领养。这世界上永远都有抛弃自己儿女的父母,也永远都有想要生儿育女却不得的夫妻。如果被有钱人家领走,说不定从此就能一步登天,改变自己的命运;但如果被不好的人家领走,说不定活得要比在这里更凄惨。其实那些年里,我们各自也都有过被领养的机会。但我和婉仪约好,如果有人想要收养我们,就必须把我们两个一起带走,不能留下另一个人,所以很多机会都被我们拒绝了。直到我们的年纪越来越大,错过了被收养的黄金年龄。

后来有一天,教堂里举办了一场慈善祷告,应邀来参加的都是北京城的社交名媛们,我们两个作为唱诗班的领唱,也表演了拿手的曲目。祷告结束之后,嬷嬷突然把我们两个都叫到她的房间里。我们还不知道接下来即将发生什么事情,只知道一切都听从嬷嬷的安排。当我们走进那间房间时才发现,里面坐的不只是嬷嬷,还有一位非常漂亮的贵族小姐。她当时不到三十岁,却没有梳着贵妇的发髻,仿佛依然还是独身。在当时的中国社会,一个即将三十岁的女人还没有结婚生子,是很难想象的一件事。我还记得那天她并没有穿旗袍,而是穿着一件紫罗兰色的洋装,戴着齐肘的蕾丝边手套,头上是一顶同样紫色的宽檐纱帽,像是个留过洋、念过西洋文学的女博士。

“孩子们,你们好。”

她很美,几乎是我这辈子见过最美的女性,眼神很温柔,声音也很好听,说话也是慢慢的。

“快给宋小姐行礼。”嬷嬷在一边善意地提醒。

我和婉仪都有点被这位小姐身上的魅力摄住,痴痴地行了个礼,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来,让我仔细看看。” 宋小姐一手一个,把我们俩拉到身边,左瞧瞧,右看看,欢喜得不得了。

“你们两个歌唱得都很好,我很佩服你们。”

我有些不知所措,一位大小姐竟然会说自己佩服两个育婴堂里的野孩子。

“我有个请求。”宋小姐笑着说,“你们能不能做我的孩子?”

“做你的孩子?”我问,“你是说我们两个?我们两个你都要?”

“是的,你们愿意么?”

“你不会骗我吧?”我冒失地问。

嬷嬷脸色一沉,正要责怪我,却被宋小姐拦下来了。

“不会,今天不会,以后也不会。”她认真地问,“如果这样,你愿意么?”

我看了看婉仪,她依然不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我——我知道,无论我做什么决定,她都会同意的。

而且我看得出来,宋小姐是一位善良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