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白云忆故人(第2/5页)

她眸光清冷,并不言语,只是越这样难辨喜怒的波澜不兴,在沈伊眼中越是不怒自威的严厉,遂安分守己地站着,不敢妄动妄言。

舜华盯着他半晌,才冷声道:“你酉时不是已出了宫,怎么眼下又在这里?”

“这个……”沈伊支吾,眸色飘飞。

舜华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正见殿间云母屏风上那袭透湿的黑绫斗篷,冷冷一笑:“明日见了你父亲我倒要问问,我做母亲的虽然未尽全力,八年里不得不处在深宫,无法教你向上。本以为他沈峥堂堂一国丞相,作为父亲自该是教导有方,不料今日所见,原来是如此成果,竟容许你仗着那些皮毛之技,便以为自己可以做飞檐走壁的刺客,夜闯禁宫!”

“刺客?”沈伊本是不痛不痒地听着,待这个词入耳时,才忍不住道,“母亲,能不能换个说法……”

舜华怎想一番训诫下来,他还是这样若无其事,怒道:“甚么?”

沈伊在她的喝声中一个激灵,连连颔首:“是,是,刺客。母亲教训得是。”

“姑姑,”夭绍忙解释,“伊哥哥得到憬哥哥的消息,知晓我一直惦记着,这才冒雨入宫,想要及时告诉我的。”

舜华闻言一怔:“难道阿憬已来了邺都?”

“正是,”沈伊底气十足地抬了头,“阿憬是今日傍晚入的城,眼下已在云阁。”

舜华皱眉道:“你父亲去信剡郡云氏不过三日,阿憬竟这么快便至邺都?”

她在困惑之下骤起疑思,不免微微出神。沈伊趁机迅疾披了黑绫斗篷,对夭绍眨眼:“消息送到,我先走了。”袍袂一振,已是黑衣如烟,瞬间夺门掠出。

舜华不住摇头,望着在风中兀自晃悠的门扇,命殿外侍女关了,这才低声叹息:“若不是禁卫统领看你是丞相之子的情面,你以为自己可以这般行走自如?当真是不像话。”她回身坐到案边,见夭绍忍痛已忍出满额冷汗,忙在一旁洗净丝绢,擦上她的面庞。

“姑姑,”夭绍踌躇着轻声问,“婆婆已出了佛堂?”

“是。”舜华的目光有意无意看向一旁案上的佛经,微笑,“你深夜抄经,是有何求?”

夭绍垂首,歉然道:“姑姑,劳烦您代我向婆婆请罪。午后婆婆入了佛堂诵经,太子出宫时,我……我让七郎跟驾去了慧方寺。”

舜华并无一丝的疑惑与惊讶,清眸沉静平和,看着她:“郡主能说说为何这样做吗?”

郡主?夭绍在她的称呼下微微一怔。

舜华乃东朝丞相沈峥之妻,也是江左世家武康沈氏的主母,即便是在八年前因故被沈太后召入宫中以女官名义伺候身侧,身份也还是尊贵非凡。夭绍身处宫中,舜华陪伴她成长俨然是母亲的教引行事,此刻却突然对她以“郡主”尊称,倒听得夭绍心生不安。

“姑姑别生气,我知道自己擅自安排七郎随驾是大胆妄为,只不过……”她想了片刻,才慢慢道,“眼下朝中是多事之秋。西南战事未平,荆州军和南蜀敌军仍相峙于岷江朱堤,至今胜败未分。北朝皇帝去年求亲我朝,定了今年十一月为大婚之期,如今时日将近,明妤阿姐联姻北朝势在必行。而在朝中,陛下得怪病昏迷不醒已逾数月,东朝亿兆臣民为此惶惑难安。既是如此乱局,就不得不防有人暗藏祸心、趁机发难,太子殿下的安全是重中之重。今日太子为陛下出宫祈福,是群臣上谏,太后许可,我无法阻拦。但是仅仅只有宫中侍卫和东宫长御陪同太子我又不放心,唯有让七郎贴身跟在太子身边。七郎虽少年意气,性子难驯,但他身手尚可,对太子又忠心耿耿,而且他也是唯一可日夜陪伴贴身跟随太子的人,有他在,我会放心些,婆婆想必也会安心些。”

“原是如此。”舜华冷凝的眉宇渐渐舒展,温言道,“我会如实上禀太后。”

舜华看顾夭绍用完汤药,又劝说她上榻休息,这才回到沈太后的寝殿。

寝殿里窗扇半开,飘动的帷帐间依稀可闻檀香的祥和清淡。沈太后躺在软榻上,榻前红玉珠帘低垂,嫣然流光映着她倦累的面庞,眉眼阴郁难现一丝神采。

舜华将要叩首,沈太后却道:“免了。”

“谢太后。”舜华站直身。

沈太后此刻颇觉筋疲力尽,揉额叹息道:“哀家实在是过于宠溺这个丫头了。”

“郡主虽擅命小侯爷随驾去了慧方寺,但她这样做也是有苦心的。”舜华将方才夭绍的说辞一字不落回复沈太后,末了劝解道,“郡主聪慧,是非大局历历分明,知晓可为与不可为,太后不必为此事太过忧心。”

“是吗?”沈太后却是心事重重不存乐观。

夭绍本名谢明嘉,“夭绍”为其闺字。夭绍母亲为本朝长公主陵容,父亲为当朝太傅谢昶的幼子谢攸。八年前父母双双离逝时,夭绍九岁,而她的弟弟谢粲方才六岁。守完孝三年,沈太后怜幼女遗孤,封夭绍为郡主,擢谢粲为东阳侯,将姐弟二人接来承庆宫亲自抚养,至今已有五年。

此对姐弟慧敏至极,但性格却是难以束缚的跳脱。尤其是如今年方十四的东阳侯谢粲,顽劣难驯,惹祸不断,素来是沈太后责之怕严、宠之怕溺的一大心病。今日傍晚,谢粲假扮禁军随驾,便是胆大包天、扰乱宫廷禁卫的大罪。这夜沈太后刚出佛堂,便收到禁军统领张谨送来的密报。若按往常,她早已遣人去寺中拿人,而方才却硬是将此怒压了下去,只着舜华前去质问,虽则心中不舍夭绍处罚是原因之一,但更大的原因,却也是明白,谢粲此行定然是受夭绍嘱托,暗中保护太子行事。

亲手教导了五年,承欢膝下的孙女对如今暗潮涌动的朝局政局看得如此通透,更知立足高处未雨绸缪,其成长之快,有些出乎沈太后的意料,同时也令她忍不住想起那些难以回首的前尘往事,另起一道忧心。

沈太后默然良久,才又出声:“哀家累了,前朝今日的折子就不一一看了,舜华,你拣重要的说说。”

舜华在心中顺了顺朝中诸事,禀道:“明妤公主将嫁北朝,都是各地官员上书恭贺的折子。北朝来国书,说来迎娶的使臣已自洛都南下,十日后到达邺都。”

“十日?看来北朝的皇帝倒很着急。”沈太后露出一丝微笑,指间执着佛珠悠然转动,问道,“荆州战事如何?”

“前线来过军报,未写紧急军情,想必没有大变。殷桓将军也不曾再要朝廷添加军饷。”

“殷桓不再要军饷?难得。”沈太后清冷的语意在笑声中变得深长,“岷江水汛已至,南方的战事想必快有结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