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月出曲流音(第2/8页)

山腰密林深深,月光偶尔穿透繁茂的树叶,清光斑驳。至林中深处,白马步伐放缓,慢慢踏上了前方青草铺地、松柏相围的空地。

空地中央有座白玉坟头,坟前黑石墓碑上刀笔刻纹,将“谢攸 陵容”四字雕琢得入石三分。

夭绍下马,取出随身行囊里的祭祀之物,在墓前放好,匍匐跪地,嘴里轻声告罪:“爹爹,娘亲,夭绍今日出宫晚了,所以来迟,你们勿怪。”

今夜九月十六,正是夭绍父母的忌日。

夭绍揭开坟前香鼎,准备燃香叩头,谁知鼎里却有三支檀香刚刚烧完,凉风吹过,香灰四散。她怔了一怔,微微笑起,若无其事地重新燃了香,端端正正叩首。叩完头,她又拿出绸帕在月下细细擦拭着墓碑和坟头,边擦,边轻声告知父母近日发生的事。

这些事中自然包括与云憬的重逢,说到云阁那夜的见闻,她手下动作停了停,人依偎在白玉坟上,有些出神。

此时,淡淡烟云遮住了圆盘满月,风声过耳,窸窸窣窣。夭绍叹了口气,起身飘入密林,揪出那个鬼鬼祟祟藏在林间的少年郎,重重扔在墓前,冷道:“装神弄鬼想要吓唬谁?还不给父母叩头。”

“阿姐!父母瞧见你这般待我,必然心疼。”少年郎趴在坟前,虽是埋怨,声音却一如既往地明朗灿烂。

“你说什么?”夭绍瞪了瞪眼,却是无可奈何。

月光下,十四岁的东阳侯谢粲眨着一双粲如寒星的黑眸,见到夭绍生气,他也不着急,毕恭毕敬在墓前叩了三个响头,而后爬起来就数落夭绍:“阿姐怎么这么晚才来?我等了你一日,还以为你忘记父母的忌日了。”

“怎会忘记?”夭绍道,“我白天有事,所以只能晚上来了。你这几日在慧方寺住得如何?可有慧根,可有佛缘?”

“佛缘?阿姐饶了我吧。”谢粲眉毛斜飞,故作夸张的表情使得额角那抹朱凰胎记愈发灵动。他蹦跳到夭绍面前,往她手腕套上一串紫玉佛珠,眸子凝弯,含着新月般璀璨的笑意道:“不过我倒是没闯祸,还在佛祖前诚心给你求了这个,保佑阿姐一世安康。”

他说这话时真心诚意,声音也柔软温暖。夭绍忍不住扬唇微笑,伸手抚摸谢粲的发,道:“谢谢七郎。”

“我就你一个亲姐姐啊,不关心你还能关心谁。”谢粲老气横秋地哼哼,伸出手也想去抚摸夭绍的发。

“胡闹,”夭绍打落他的手,肃容道,“这几日你有没有寸步不离地陪在太子身侧?”

“自然,不过除了今日。”谢粲满不在乎地哈哈一笑。他一展颜,额角的飞凰便迎着明月翩然展翅,骄傲中三分桀骜,正如他本人个性的顽劣难驯。

夭绍只觉得那凤凰炫目得刺眼,拍了下他的额头,拉他坐在一旁的岩石上,问道:“太子来了慧方寺后,没出什么事吧?”

“呵!”谢粲煞有介事地感叹,“慧方寺堂堂国寺,我们来了没几天,居然发生了一次火灾,一次偷窃。怎么,这些事没人去宫里告诉婆婆?”

夭绍皱眉:“你仔细说说。”

“火灾是我们到寺后第二日傍晚起的,而且就在我们住的禅房附近。偷窃却是昨夜发生的,来人似乎是要偷慧方寺的金玉佛像,不过没有得逞,被人发现了。只是他武功倒高,轻功更是了得,在那么多高手的围攻下居然还能够逃走。”

夭绍道:“有没有什么异常的?”

谢粲道:“昨夜偷窃的人惊动了全寺,我和太子也出了禅房去看。那人暗器功夫十分精湛,一手飞刀伤了好几个禁军,还有一把飞往太子,刀势凌厉,连我也不是对手,好在后来有人出手救下了太子。”

如此说来,当时竟是千钧一发的危险。夭绍听罢不免有些心惊肉跳,忙问:“谁人出手相救?”

谢粲道:“那人自称偃风,慧方寺的主持竺法大师认识他,对他很是信任,还让他从此也跟在太子身侧。”

“偃风?”夭绍想了想,神色间似有所悟。

谢粲瞥眸:“难不成阿姐认识他?”

夭绍一笑道:“幼时见过,他也该认识你。有他在太子身旁无疑是又一道铜墙铁壁,那我就放心了。”

谢粲有些纳闷:“阿姐也这么信任他?他究竟是谁啊?”

夭绍笑笑道:“江左云阁大总管偃真的大名你听说过吗?偃风便是偃大总管之子。”

夜色渐深,夭绍担心府中祖父牵挂,和谢粲谈完事后,便要下山回城。她本想让谢粲立即回寺,可谢粲却说夜路难测,坚持要送夭绍。

他拍胸昂然的样子已颇有男子汉的气概,夭绍失笑,也不再强求,任他驰马跟在身后。

姐弟二人沿着曲水纵马急奔,此时的邺都城外一片宁静,凉风扑面,月色微寒。寂寥之中,忽有一缕琴音乘风而至,雅致清幽处直如天籁,令九霄也在顷刻为之生辉。

这琴声来得突兀,姐弟二人自然为之所惊,齐齐勒马。

谢粲环顾四周,伸臂指向前方:“阿姐,你看!”

前方有片汀渚,夭绍举目望去,只见一艘画舫停在岸边。河浪拍打,画舫轻摇,有白衫男子坐在舟头抚琴,他的身后,一黑衣少年笔直而立。

此意境倒是再写意风流不过,夭绍被琴音吸引,忍不住拉了拉缰绳,慢慢驰过去。

起初的琴声悠扬似惠风吹拂,如白云沥沥初晴,孤鹤荏苒漫飞,当夭绍靠画舫愈近,那琴声便愈发铮铮铿锵,好似大风卷水间,有壮士拔剑,行神横空、行气如虹,一番浩然苍苍的凛冽叫人心潮澎湃得几乎不可自抑。

在她停马汀畔的霎那,琴声一断,戛然而止,余音绕耳回旋,竟透着无比凄然。水寒潇潇,孤怅入骨,伤痛扼腕之意直刺胸怀。

“天风浪浪,海山茫茫,英雄遗世独立,万里难以求归。”夭绍沉浸在不尽的曲音中,低声而叹。

她的声音虽低,可在此静夜下,抚琴的男子却听得清晰。

男子面对流水奏曲,并不回头,只淡然道了句:“月下逢知音,人生难得。”

这嗓音一如方才的琴声,行云流水中气清神闲,让人闻之忘俗。

不过是偶尔相遇,夭绍只惊羡人间居然有此等佳音,倒也未想深交,笑了一笑,便掉马回头。她提了缰绳要离开时,不料身旁的谢粲忽然高呼:“啊!先生,是你!”

七郎竟认识这等人物?夭绍心疑,再度停马。

琴案后的男子闻言似也讶异,转身望过来。 

一刹那,水光星月的辉芒皆被浮蔽,天地间唯剩那男子白衣飞袂,华美容色如夺出黑暗的烈焰,照人双目的耀眼。

神采张扬至斯,可他立在舟头的气度却分明风轻云淡,望着岸上姐弟二人,寒冽的目中微现一丝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