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辗转儿女事(第2/7页)

商之望着他许久,唇角微起笑意,不再言语。

沈伊最不惯这样的目光,摇头晃脑故作姿态,一时又望向竹林之后的书房——原先透过竹林隐隐可见的微弱烛光此刻已不再,青竹深处,暗色湮没。

“不知道那二人谈得怎么样了?”他轻声喃喃。

商之抬头望着夜空,微笑无声。

(二)

自沈伊关门走后,书房里二人静对,空余漫长的沉寂。有夜风乍自竹林间席卷而来,拂开虚掩的窗扇,吹灭飘摇挣扎的烛光。

明灭不定的光影一瞬不见,黑暗突如其来,倒给夭绍添了几分胆量。

她摘下帷帽,轻步靠近那人,柔声道:“我该叫你什么?”

他自是默然。

她微笑:“阿彦。”心头萦转千万遍的名字一旦唤出,颤微失调,毫不成音。

温暖的气息近在身前,他却屏住呼吸,慢慢后退。

“阿彦……”她复又轻轻出声,“你回来了吗?”

久违的呼唤声声入耳,直沉入他的心底。她的声音柔和清雅如斯,并非幼时的痴缠娇憨,只是他听着,愈发觉得那痛入骨髓的悲凉。

——她终究还是知道了,但如今的自己,还能一如往昔地面对她、陪伴她吗?

他不由自主地,想要逃避。

月华如丝丝白练,驱散了眼前黑暗,他清楚地望见,夭绍正微笑着望着他,双眸间泪雾弥漫。

“阿彦,你为什么不理我?”她努力压抑着哽咽的声音,问他,“你回来了吗?”

呼唤中含带几分嗔怪、几分期许,压着满满的血泪,抵受着万千的折磨。她站在他面前,祈求他的回应。

她心中其实是万分欢喜的,因为他还活着,活生生站在她面前,比起八年的思念无望,这样的真实给了她太多的安慰。可是再想起这八年他所承受的孤苦和悲痛,想起他身上的毒,想起他的哑然无声——她的心,便又疼得几近刀绞。这样的八年,她本该与他一路相互扶持、共同进退,然而她却离他千里之遥,独自无忧地成长,独剩他在仇恨与黑暗之中,她是何其地残忍?

“阿彦,对不起。”煎熬至这一刻,夭绍终于忍不住泪流满面。

你对不起什么?郗彦茫然。

他在这一刻突然想屈服于心底最深处的不舍,无声地叹息,伸手触摸她的眉眼。

她已长大,少时清秀可人的面容如今更是出尘的静美。他指尖流连,不想舍弃。她的泪水顺着他的手指簌簌落下,温热湿润,浸沉入他的血脉。

他毫无头绪地感受着,直到那双美目中泪雾落尽,他这才明明白白看清了她的眼神——那是一如既往温柔,却又自然而然地多出了几分毅然的执着和坚定。

一想到这样的目光下将选择的道路,郗彦心凉彻底,抚摸在她面颊上的手慢慢僵冷。

既无将来,何苦牵绊。无论她是为了愧疚还是其他,今日的自己空留一身病体,剩余的生命里唯见漫漫黑夜、满途荆棘,如今的苦,将来的痛,自己独自承受本已足够。

念及此处,郗彦目光愈见冷硬。他侧过身,手在衣袖下轻轻握紧,那掌心所沾的寒凉湿润,尽是她的泪——相守不能,相忘不能,狠心的退却抑或试探的前行,原来都是不堪忍受的撕心裂肺。

淡凉的月光下,郗彦静伫不动的身影僵似石化,夭绍轻轻握住他的手,掌下所触冰冷一片,毫无活人的温度。她心惊心凉,这才知道,眼前的人对她而言,虽是触手可碰,却已是生死之隔也难以匹及的遥远。她如今能做的,或许只能是默默地凝望,静静地守候。

郗彦挣脱开她的手指,关上窗扇,重新燃起了烛光。

他的面色已如常淡然,坐在书案后,提笔蘸墨,刚要落字,夭绍却道:“我知道你要问什么。”她坐去他身旁,自袖中拿出昨夜在行宫收到的神秘卷帛,“有人给我密信,因为这个,我才认定你是阿彦的。”

郗彦看着帛书上的字,眉梢淡淡一扬,目中微起欣慰之色。

“少卿才是憬哥哥。”夭绍道,“当初我中了雪魂之毒昏迷多日,世事不知,醒来之后别人告诉我说郗家少公子郗彦逃出天牢,湘东王萧璋奉旨追捕,至怒江之畔时将其就地正法……如今想来,当年萧璋追杀的应该是憬哥哥,对吗?”

郗彦苦涩一笑,轻轻点头。

“原来我竟是一直误会了大舅父,他该是把憬哥哥当作你救下的。”夭绍心中涩然,又道,“憬哥哥不知何故失了八年前的记忆,一时怕是不能接受这般离奇的事,我们不要太过于逼着他。”

郗彦默然颔首,将手中帛书凑近灯火,对着那龙飞凤舞般的潦草字迹研究半晌,微微皱眉。

夭绍忍不住问:“我未看清送信之人的模样,你有头绪吗?”

郗彦摇了摇头,卷起帛书,放在一旁。

一时两人又是沉默,夭绍迟疑了许久,艰难出声道:“阿彦,当初……是因我之过让你我二人都中了雪魂之毒。可宫中藏有的唯一一朵雪魂花却被婆婆用来救我的命,你如今又找不到解毒之药,不知道我的血可不可以……”

如此荒唐!郗彦闻言恼火不已,横眸冷冷盯着她。

夭绍被他深厉的目光看得瑟瑟一颤,轻声道:“我只是想救你。”

郗彦满心无奈,既感她的痴,又不忍她这份近乎怯怕的担忧,伸出手臂,想要如年少时一般,将不安慌乱的她轻轻抱入怀中。然而手臂刚抬,却又止住。

夭绍望着他慢慢垂落的衣袖,愣了一瞬,怔怔流下泪来。

夜过子时,洛都万籁俱寂。

城北的宫阙灯火暗淡,广袤的殿宇沉寂在浓浓夜间,如同被黑色浪潮覆没。昭庆殿暖阁里,舜华写就回禀沈太后的密信,不顾身心疲倦,起身再一次去夭绍的寝殿探望,岂料入目仍是一殿空寂,不见人影。

这丫头怎么如此不知分寸?舜华蹙眉,心中又恼又忧。

掩了殿门转身之际,见一旁萧少卿的殿阁里灯烛依然高照,想了想,移步走过去。推门入殿,扑面而闻一股浓烈薰人的酒气。

舜华双眉蹙得更深,转眸只见殿侧窗扇大开,萧少卿站在窗旁,如此寒冷的冬夜,他却未着狐裘,一袭银色长袍,衣襟微微敞开,面色潮红异样。

舜华忙出殿唤来侍女去煮醒酒汤,又将榻上的狐裘披在萧少卿肩上,责道:“怎么一个人喝这么多酒?夭绍呢?”

“想必是去了云阁吧。”萧少卿话语淡淡,唇边笑意微寒苦意。

云阁?舜华有些了悟,望了他一会,不动声色道:“说起云阁我倒想起一事,剡郡云氏族长的夫人是我的旧识,她极善医道,许对你的失忆之症有痊愈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