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前尘难散,往事难尽(第4/8页)

“世间看透名利荣辱的能有几人?”令狐淳由衷感慨道,“你做此决断,自有大智慧。”

两人在亭中未说几句,远处等候在柳道旁的四位差役已耐不住上前催促,令狐淳只得负上枷锁,坐回囚车中,辞别石进离去。

车轮滚动,一路风尘。路旁洛水静流,冬阳下的波面潋滟浩淼。令狐淳不堪光芒刺眼,双目微眯,仰望着那隐隐飞逸于青天边际的高殿金阙,默然思念着他在洛都宫廷里唯一的牵挂。

行过三十里,时值正午,囚车至济河之畔。

济河源起陇西天水,横流北朝,经凉州、雍州、翼州,于青州之东汇入大海。令狐淳要自洛都北上充军塞外,必要先渡此河。

差役招来小舟,几人换车登船,扬起白帆,引流北上。

济河水面极其辽阔,舟行至河中,但见茫茫白浪奔流向东,水天接壤,不分边际。小舟飘行在潮浪之尖,乘风颠簸,摇摇晃晃。四周涛声翻啸,冬日的江风凛如利刃割人面庞,四位差役却能苦中作乐,坐在甲板上喝酒聊天,言笑颇欢。

令狐淳独自盘膝坐于舟头,闭目养神。

不知何时,身后的说笑声乍然而止,惊风掠飞耳畔,带着异样的锐利和杀气。令狐淳虽负枷锁,武功却还在,醒觉之际翻身而起,险险逃过迎面刺至的寒芒。

转过身,才见四名差役已横七竖八倒在甲板上,剑痕滑过胸口,流血黯黑,一招毙命。

一见那杀人手法,令狐淳脚下踉跄,浑身冰凉。

未及他回神,左右各荡起铮咛剑声,阳光下利锋沾滴血泽,妖诡难辩,破风而来。

“嘶”一声长剑刺入左臂,痛楚漫溢脑海。令狐淳双目灼红,愤怒、痛心、悔恨、不甘种种思绪勃然涌动,聚成一声惊天厉喝,肩上木枷砰然震碎,他劈手夺过入臂长剑,凌厉剑光刹那直没身旁黑衣人的头顶。

黑衣一闪,幽如鬼魅,纵是身后中剑,那人亦矫捷跃起,跳入河中。

江浪滔滔澎湃,将微微漾起的殷红瞬间冲散。

令狐淳横臂执剑,站于船舷处,山岳之稳。

舟上另一位黑衣人腰间系着根蓝色玉带,负手而立,姿态悠闲。

令狐淳冷笑道:“鄙人好大颜面,竟劳幽剑使首领亲自出马!”

“知道就好。”说话之人轻轻一笑,衣袂振飞,刺向令狐淳的长剑在丽阳下湛起凛凛雪色,旋绕而起漫天剑网,犀利绝伦,霹雳夺命。

令狐淳重哼,飞身飘起,剑法灵活如游蛇,破出密网重围,反攻上前。

“好功夫!”黑衣人笑赞。眼看令狐淳剑尖已刺至他面前的黑纱,黑衣却疏忽一闪,瞬间不见。令狐淳皱眉,突闻身后一声轻细的叹息,肩上随即被人一掌拍上。

掌劲摧心断脉,狠辣非常。令狐淳顿觉胸中气血翻腾,猛地吐出一大口鲜血,身子前倾,无力跌入滚滚涛浪中。

冬日的河水冰凉彻骨,更何况双脚还被铁链所捆,令狐淳纵然存着最后一口气,却也难逃四面八方浪潮激荡。越挣扎,越下坠,寒水窒闷呼吸,神思渐渐消散,令狐淳只觉魂魄渺渺归去,心生绝望之时,忽有人抱住了自己的腰,托着自己往上浮去。

绝处逢生的喜悦未曾涌上心头,胸口剧痛已然难抵,令狐淳咬牙支撑了一瞬,终是昏死过去。

(四)

潮来潮去,浪拍舱壁。

波涛跌宕的哗然轻响不绝荡漾耳边,令狐淳灵台清明时,只觉一股冰澈之气幽然流转五脏六腑,生生镇住了那狠厉霸道的掌伤。

睁开眼,有彤燃霞光徐徐点亮双眸。

令狐淳顺着光亮望去,但见一白衣飘逸的男子静伫窗旁,金冠束发,流绸似水。那背影高大修长,衬着蔓染水天的绚烂霞彩,如天神般姿仪绝世。

令狐淳恍惚起来,刹那只恐自己已身处隔世仙台。

“澜辰,魏陵侯醒了。”一旁突然有人轻声笑道。

这声音如此的柔和雅致,依稀是在哪里听过。令狐淳茫然四顾,这才瞧清自己是躺在一间舱阁的软榻上。而远处的书案边有青袍公子淡然而坐,容颜温润俊美,并不陌生。

公子身侧站着位紫衣少女,轻纱半遮住了面庞,露在外面的一双明眸光华清澈,正仔细打量着自己。

“云憬?”令狐淳吃惊,“是你救了我?”

“不然呢?”紫衣少女含笑的目光十分灵动,指了指地上沉沉锁链,“难道你以为自己身受重伤,还能拖着一堆铁链从十丈河水下浮上来?”

令狐淳喟然叹息,挣扎着想起身,无奈身子虚脱,只得卧榻道:“今日得云公子救命之恩,令狐淳感激不尽。可惜是如今这番境地,却是无以为报。”

郗彦唇角微扬,自不言语,看着他的眸色冰凉而又沉静。

“令狐淳,你觉得我们是无事游玩济河,不过顺手救你一命?”

冷冷飘入耳中的声音带着冰霜般的寒气,令狐淳气息一窒,侧首循声,方见窗旁那人已转过身,嫣红落霞映染银面,透着血魄般的瑰丽妖魅。

“国卿?”令狐淳怔住。

商之道:“你一出洛都便是性命堪虞,自己还不知道吗?可是人人如你枉存仁慈,不知断绝后忧?”

令狐淳默然,想起舟上那黑衣人的绝杀无情,目中渐露出认命的颓败,叹了口气:“诸位今日救我性命,想必不是举手之劳、抑或积累阴德这般简单?”

“还不算太笨。”商之冷笑,自袖间取出明黄帛书递给他,“这是陛下的旨意。”

令狐淳屏住呼吸:“陛下?”接过帛书看罢,他的脸色不由乍青乍白,目光也慢慢变得僵滞,费力道,“十三年前……八年前……那些事我都已忘了。”

“当真都忘记了?”舱阁门被人推开,钟晔捧着茶汤进来,望向令狐淳缓缓而笑,“若真忘了,那日在刺史府一剑与我算恩怨的人又是谁?”

令狐淳怫然不语。

商之轻笑道:“时至今时今日,你莫非还是要护着旧主?”

令狐淳闭上双目,执着圣谕的手缓缓垂落,却并不辩解。

“令狐淑仪被贬冷宫之事你可曾听说?”商之不急不徐道。

令狐淳冷笑:“不正是陛下所赐。”

“那你可知令狐淑仪其实已梦熊有兆?”

令狐淳猛然睁眼,拽住商之的衣袖,恨恨道:“既是如此,陛下还要废了我儿?”

“正是因为如此才要让令狐淑仪居住冷宫。”商之唇弧微勾,望着他道,“你还不知当今太后和陛下的关系吗?若是让令狐淑仪有孕之事传入延嘉殿,最后将是何种局面你该明白。”言罢,他又取出一卷锦帛,道,“淑仪亲书,魏陵侯可还有心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