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云起

(一)

塞外,云中城北,暗夜下郁郁沉沉的赤岩山脉绵伏如蛇。

远处篝火流出细碎的红光,依稀映亮的天边有滚滚烈风席卷而来,飞沙走石的呼啸声中仍遗留着昨日于此大战中金戈铁马的铿锵怒吼,连带扑面而来的,更有那股弥漫在茫茫枯芥间愈见浓郁的硝烟之气。

风拂过草原,掠向百里外那座高耸的城墙。

“嘶——”

一声高昂的马鸣蓦地划破寂夜。

静静流淌于赤岩山脚的柯伦水畔,年轻的姑娘正拿湿漉漉的白纱擦着一匹枣红马受伤的脖颈。她的身后,数百帐篷连绵而设。

“别叫!”姑娘烦躁地扯了扯缰绳,低喝着,“大家都睡了,昨天战了一日,明天还要撤离此处,所有人都累了,就你不消停!”

她翘着唇,两条乌亮的发辫长长垂至腰间,眉目秀美英气,脸庞上含着一丝不可消除的怒意。见手上的白纱已经被血染得透红,她弯下腰在水中洗了洗,起身继续擦拭着马儿的伤口。 

她手上的劲道如此粗鲁,她自己不觉得,马儿却甚觉委屈,望着主人,眼中湛着水光,前蹄更是疼得扬起。

“不许哭!真没用!”姑娘双眸圆圆,瞪了瞪它,“你昨天背着哥哥从战场上回来时不是很英勇吗?怎么现在这么娇贵?”

她说话时手下用力更是漫不经心得很,马儿瑟瑟一垂首,低低嘶鸣了几声。

“知道了,知道了!”姑娘不耐烦道,自腰间扯下一条红色棉布,系裹上马脖子,嘱咐道,“你今夜乖乖地睡,明天还要帮我背哥哥离开呢。”

她转身牵着马离开水边,朝靠近的一座帐篷走去。

帐篷里似乎有人听到了她的脚步声,微微亮起了烛光。姑娘在帐外将马系好,抬头看了一眼远处的城墙。

隐约的火光中,她能看到那面飞扬在云端间赤红描金的飞鹰旗,飒飒鼓吹,直欲冲破云天。

“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看看我啊?”姑娘喃喃道,晶莹的眼瞳一瞬暗淡下去。她低了低头,掀开帐帘,探身走入帐中。

“云玳,马儿的伤怎样?明天还能驮上我们的行囊吗?”帐中角落响起苍老的声音,微弱的烛光照亮了他的面容,须眉皓白,已是垂垂老矣。

“能,为什么不能?”姑娘似乎是赌气道,走到案边倒了一碗羊奶,仰头喝尽。

老者叹了口气,笑了笑,招手道:“云玳,过来。”

云玳靠过去,伏在他的膝盖上,声音软软道:“爷爷。”

“云玳啊,”老者抚着她的发辫,微微笑道,“可是想离歌了?”

云玳摇头,顿时似被惹恼:“才不!我为什么想他?”她咬着唇,望着荧荧烛火,歇了口气又道:“他跟少主回来这么久了,都没有来看我一眼,一定是忘了我了。他没有心肺,我才不要想着他。”

老者一笑,任由她口是心非,不再言语。

他侧首望去帐篷另一边,软榻上,面无血色的青年正躺在上面。老者眸底生忧,暗自叹了叹。

“爷爷,哥哥还能醒过来吗?”云玳问道。

“当然能……”老者话并未说完,却突然住口不语,只怔怔望着桌案上跳跃闪烁的烛火,竖起耳朵,凝神听着帐外的动静。

“似乎来了人。”他低低道。

云玳也隐隐听闻到耳边传来的踏踏马蹄声,朦胧中,仿佛还有一缕悠扬的铃铛声忽没忽现。她的心重重一跳,猛地起身撩开帐帘,遥遥望着远方驰来的马匹。

“爷爷,是他!”云玳双眸发亮,一颗心刹那快要迸出胸口,喊了一句,却又陡地放下帐帘红着脸走到老者面前,小声嗫嚅道,“爷爷……爷爷,离歌回来了。”

“日盼夜盼的人回来了,你倒害起羞来了?”老者哈哈一笑,起身夹紧衣袍,戴上绒帽,迎了出去。

来者三骑三人,近到眼前,老者望清当中那人黑裘绫袍上绣着的金色鹰翼,却是大惊,忙屈膝下跪:“段瑢见过少主。”

“段老请起,”商之跃下马背,扶起跪在风中的老人,“昨日与匈奴一战,幸有段老之孙携段氏部族背面相助。是我该感谢你,怎敢受你此礼?”

“段氏本是鲜卑同脉,先祖虽背离云中,但段氏自十年前被独孤将军救下后便生是鲜卑草原的人,死亦鲜卑草原之魂!”段瑢双目含泪,仔细瞧着商之的面容,笑容中满是欣慰,“少主与匈奴一战段瑢昨日亲眼所见,神采意气一如将军当年。有少主在,鲜卑复兴有望!”

商之淡淡一笑:“段老抬爱。”

跟在他身侧、穿着白狐裘衣的文士上前一步朝段瑢揖了揖手,笑道:“段老,可别只顾着说话,不请我们进去坐坐?你们倒是好身体,我贺兰柬却是一把累死人的病骨头。”说话时,他忍不住咳嗽,雪白俊秀的面庞涌起一丝异样的潮红,摇头道:“这风可真够烈的。”

“谁敢怠慢草原神策贺兰将军?”段瑢放声大笑,垂老之姿间此刻竟满是奕奕光彩,拉开帘帐道,“少主,贺兰将军,请进。”

待商之和贺兰柬入帐后,段瑢望着在帐外拴好马缰才走到面前的锦裘少年,笑容和煦。

“爷爷,”离歌小声道,“我回来迟了。”

“不迟,你长大了。”段瑢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道,“云玳可等你很久了。”

离歌脸颊一烧,眼光瞟见帐中的纤影,忍不住傻傻笑了笑。

帐中分主次坐定后,段瑢便吩咐道:“云玳,和离歌一起去热壶酒来。”

云玳背着诸人站在帐篷角落里,闻言应了,回头冷冷瞥了一眼离歌,甩了甩辫子,先走了出去。离歌面容间满是无奈,讪讪摸了下脑袋,也跟着离开。

“段老,若不介意,我可为云展兄诊一下脉搏?”商之望着躺在软榻上昏迷不醒的青年,出声问道。

段瑢忙起身道:“不敢劳烦少主。”

“他为救云中之危而伤,是我之责。”商之在软榻边坐下,掀了棉被,查看了云展身上的伤势,微微拧起眉。

云展胸前中的一箭伤口黯黑,该含剧毒。

段瑢一脸紧张地守在一侧,却是不敢询问。

商之按过云展的脉搏,沉吟片刻,自腰间锦囊中取出金针于烛上灼过,缓缓刺入云展胸口的穴道,既而又运劲推出经脉中的毒血,清理伤口后,洒下药粉,以干净的细纱掩住。

“段老不必担忧,明日他便会醒来。”商之自锦囊中又取出一个药瓶,倒出药丸递给段瑢,“喂他吃下吧。”

段瑢接了药,谢过商之,赶忙喂入云展口中。

商之洗净手,坐回案旁时,才发现贺兰柬已靠着软毡阖目睡着。白色的狐裘包裹着那瘦削的身躯,光烛映照下的容色极是虚弱无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