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行礼重重,探路重重

(一)

朔方冬寒未褪,冰河雪川,白垣横天。

郗彦一行元月十六出云中,快马加鞭,星夜兼程,二十日傍晚,便望见柔然王城霜絮素裹,寺塔尖耸,于苍茫山野间遗世独立。那一刻日没平沙,漫天绯霞,残阳余晖似鎏金倾泻,红色晶石雕成的巨大赤鸢飞临于柔然王宫之顶,肃穆庄严,气势夺人。

柔然王城与云中一样,也是座塞外孤城。不同于云中城的捭阖开阔,以黑石筑墙的柔然王城在落日下显得十分古旧沧桑,城外四野多是奇峰峻岭,险阙窄涧,天然成障。

风卷残云,因在极北之地,日暮之后天暗得迅速,入城时已是华灯满街。这夜皎月清湛,星河迢远,街市上张灯结彩,酒肆胡馆俱是宾客满堂,竟难以一见的热闹。

“莫不是有什么喜事?”钟晔与偃真交递眼色,皆是狐疑。

一至采衣楼,未及休息,钟晔便急急找来云阁于当地的主事,询问此间缘由。

偃真调教下的人俱是循规蹈矩的刻板之辈,此主事先对着郗彦恭恭敬敬行过礼,又向偃真、钟晔颔首致意,这才慢条斯理道:“长靖公主元月生辰,她已年过十九,女帝诏封公主王爵,赐其开府。为与民同乐,王城这一月皆无宵禁。”

柔然自长靖祖辈开始,已是连续两位女帝。如今长靖以公主身份封王,等同于中原颁诏储君之位,自是让百姓轰动振奋的喜事。

“原来如此。”钟晔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瞥眸看郗彦,只见他坐于书案后,正半靠着软褥阖目休息,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唯有眉宇间隐露疲惫。

偃真坐在一旁温酒,随口问主事:“融王可曾回城?”

主事道:“属下接到总管密函后一直盯着融王府。两日前融王回城,不过是只身一人而归,未曾见郡主等人的踪影。且融王因云中战事失利,被女帝罚着闭门思过,不曾见他出门走动。属下也派人查过城中所有客栈,并没有郡主的消息,估计是还未来王城。”

“不可能!”偃风拎着行李进来,闻言质疑,“我和公子在歧原山问过那些牧民,他们说郡主早就前往王城。她比我们提前走了有七八日,纵使迷路也不该比我们晚。何况郡主身边还有离歌跟随,他可是识途老马。除非当真是——”

偃真一记狠厉的眼色盯过去,偃风舌尖哆嗦,立即闭嘴。钟晔抚着胡须,轻轻叹了口气。

主事依旧笔直跟木柱般站着,双眼低垂,态度恭谨。

室中无人说话,只听酒水在壶中噗噗的声响。不一刻,炉上酒热开。偃真倒酒递给郗彦时,才发现他已离案走去窗边,正静静望向楼下街市,而摆于书案的空白藤纸上却多了行字,墨汁未干,字迹犹新。

偃真抬头,又问主事:“融王回来后,可曾有人上门去找他?”

“有,”主事想了想,“柱国阿那纥,还有长靖公主。”

偃真心中微动,与钟晔对望一眼,皆是沉默。

郗彦身影未动,目光淡远,对着满街灯火怔思了许久,方转身于案上再写了一行字:“将先前江左送过来的百匹丝帛取出来,稍后拜访柱国府。”

“柱国?”偃真迟疑,“那事怕是与长靖公主有牵连吧?”

郗彦看着他,神色无动于衷。偃真只得垂首道:“我这就让人去取丝帛。”

柱国阿那纥接过家仆递上的名刺时,不由开始怀疑今天究竟是个什么黄道吉日。早知不速之客会一个个接连而来,他原该称病闭门才是。最不该是如此局面,上下不得,进退不得。

本来厅堂中酒席初摆,宾主双方各收敛方才在宫中议事的锋芒,正相谈得恰意。岂料家仆匆匆而来,高声通传,云澜辰三字一出,厅中宾主俱是神色一怔。

阿那纥捏着名刺,只觉烫如炙火。

可恨那“宾客”甚无眼力,勾唇一笑,和颜悦色问阿那纥:“云澜辰?是柱国在云中城外与之盟约的云澜辰吧?丑奴回来倒是和我多次提到过。我道柱国这次明明可渔翁得利,大功建成,最后却偏偏按兵不动,原来是因为——”语未尽,言却歇。他眸色深深,扫过柱国府家仆呈上来的丝帛,轻轻摇了摇头,脸上笑意愈发意味深长,叹道:“这些丝帛光泽如此鲜亮,侬丽似霞云,柔滑似秋水,塞北难得一见。比之那柄太阿剑,这些丝帛倒显得更加实在。柱国,你说是不是?”

云中一行无功而返,本就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兼之如今云憬又突然的来访,重礼摆足,倒似两人之间真有了无法明说的莫逆交情。此事若传出去,人们议起那份莫名其妙的盟约时自然又会有隐晦莫测的说法。然而偏生如此,阿那纥却不敢将丝帛扫出,大门闭阖——只要打过交道便可知,这位云阁少主世人只能交得、攀得、敬得、慕得,但如何也开罪不得。

阿那纥额角青筋突突直跳,沉思半天,才这般说道:“请云公子先去花厅,老夫……”

“是顾忌伦超在此吗?”宾客很是惶恐,立即起身作揖,“那伦超还是先告辞吧?”

“你……”阿那纥嘴角抽搐,一阵无语。

你一告退,真真是无事变有事了。可怜我阿那纥对柔然一片昭昭诚心,如今却遭受这般冰火煎熬,当真是折磨死这把老骨头了。

见阿那纥一直沉思不语,家仆忍不住小声催促:“柱国?”

“请云公子来前堂,”阿那纥决心下定,瞬间恢复常态,“再添三张席案。”他看看一旁的伦超,笑道,“驸马还是留下吧,云澜辰风华无双,值得天下英雄相交。”

伦超笑道:“为英雄二字,我留下。”

须臾,家奴领着郗彦进来,玉青锦裘,广袖翩然,厅堂里灯烛明照,映着那张冰雪净玉的容颜,让人仿佛可见孤山远水其间,清淡俊逸,浑然天成。

伦超心中暗暗喝彩,眼光再瞥过郗彦身旁的两人,视线与钟晔接触时,两人都微微愣了愣。

阿那纥离席迎上:“老夫慢迎,公子恕罪。”

郗彦微笑揖手,目光轻轻一转,看向伦超。

虽已年过三旬,伦超面庞却甚是俊秀,眸眼温润,笑意谦和,一丝不见漠北汉子的粗犷之气。见郗彦望过来,伦超起身,抱拳笑道:“在下与公子已是第二次见面了。”

第二次?郗彦想了想,不得其解。

“两年前在王宫,公子……”

“此乃我柔然大将军,长公主驸马,长孙伦超。”不等伦超话说完,阿那纥迅速打断,介绍道,“长孙将军可是熟读汉书的儒将,听闻他早先也曾游历江左,拜过名师,其义理精深,清谈之能,是我柔然第一。”

钟晔闻言,忍不住再将伦超细细打量,微微皱起眉。伦超却依旧笑颜清徐,举止大方,对郗彦浅浅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