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分途(第4/7页)

如花美眷,如玉容颜。

到底不如似水流年。

我给不起——

郗彦将她抱上软榻,盖了锦被,慢慢抹去她唇上的殷红。

就此别了吧。

(四)

夜过亥时,天河明净,宵禁下的洛都灯火寂灭,正是万物俱籁之际,城南定鼎门却哗然而开。十二匹骏骑自城洞下飞掠而出,城墙上火束明照,映着当先一人高举的金箭权令,夜色下格外地张扬刺目。马背上,十二人俱是一色的黑衣斗篷,随着响鞭急作、铁蹄如风,飘逸流绸滚滚振飞,宛若是深水暗潮惊浪而起,绝尘奔往东南官道。

这队南下的人马,正是连夜出城的郗彦一行。此行东朝贵在神速,又免打草惊蛇之虞,因此偃真只自云阁剑士里挑了八人随行,马匹行李一切从简。轻骑疾驰,凭着大司马慕容虔的令箭夜出洛都,在月色下沿着敞直平坦的官道连赶数十里,方在枫岭之西踏上漫漫崤山道。

迂曲萦回的古道在寂静中逶迤无尽,波雨般的铁骑声一旦深入丛岭,回声不绝,飘荡群谷,瞬时捣碎了宁深的山夜。又行三十里,在崤山道与菱册道交汇处的驿站换过马匹,诸人毫无喘歇,再度急奔。初时月色洒照满途,迎风驰骋,倒也畅怀。直到月过中天,缓缓西沉,道侧隆峻的峰峦将清光遮得一丝不漏,徒剩无尽的森郁叠压眼前时,诸人方才感慨深山嵯峨、层林森郁,端是深不可测的险峻。

钟晔让人点了火把,黑暗中摸索向前,再无方才的电掣风驰的神速,越过最为狭窄的云台隘口,再过十里,眼前终于豁然开朗。远处的平原强压山色,崤山道于此处转向雍州庐池,官道笔直宽广,夜色下一望寥落,毫无阻拦。

诸人都是松了口气,唯有郗彦忽然一勒缰绳,对着前方道途生出几分犹豫。他一停下,随后的人马俱是挽辔而止,钟晔驱马上前,疑惑道:“少主,为何不走了?”

郗彦理着缰辔,还未出声,懒洋洋走在最后的沈伊突地一拍双手,大笑道:“妙极,此处竟有酒庐当风!”不管不顾地,他已驰了马向西奔去。

诸人这才将视线从正南方收回,转头望去,果见壁岩下有茅舍连排,酒旗飘展。深夜如斯,道上行客早已杳然,此间酒庐却依旧门庭大开,粗陋的窗牖间透出摇烁的烛光,照在慵慵倚在门框的小厮身上。似是久不逢客经过,小厮正瞌睡连连,见着沈伊奔来,这才如梦初醒,揉着眼睛,站起身。

“可有酒?”沈伊抚摸腰间空空的青玉酒葫。

“自然,公子请进!”小厮不住躬腰,又看着远处停驻不动的人马,高声招呼道,“诸位连夜赶路必是劳累了,何不停下歇会,买些酒喝?”

钟晔似乎是被说动,望了眼前方无垠的广道,言道:“少主,不如停下歇会?”

“也好。”郗彦掉转马头,朝酒庐慢慢行去。

小厮的同伴听闻动静,忙从庐间迎出,挑起竹帘,恭请诸人进屋。半夜迎到这么多的客人,而且沈伊抛出酒葫后便扔出两枚金铢,两个小厮喜从天降,伺候在诸人案前,不住赔笑招呼。

郗彦静静坐在窗旁,望着夜色,自有沉吟。云阁剑士们分坐四周,一张张面庞遮蔽在黑纱斗笠之下,也是僵石般的沉默。满室沉寂,只有沈伊倚在郗彦身边,软趴趴地如没骨头一样,口中不住抱怨:“为何就不能明天走?昨天劳累了一夜,今天又是这样奔波,赶了一百里路毫无停歇,我浑身骨头都散了!”

“百里路?”为他倒酒的小厮笑着道,“原来公子们是从洛都来?”

沈伊目光清亮,望着他,含笑道:“你倒清楚得很。”边说着,边得寸进尺地将浑身重力都压在郗彦身上,极舒服地闭目养神。

郗彦皱了皱眉,伸手将他推开。沈伊顽石一般,纹风不动。刚刚走入酒庐的钟晔看不过眼,上前一把拎住他的衣襟,随手丢在一旁,将携身而带的水囊递给郗彦:“公子。”

郗彦接过水囊,并不急着饮,只看了眼对着他的佩剑偷偷打量的两个小厮,忽然问道:“两位多大了?”

小厮们怔了须臾,一个笑答“十八”,一个依旧懵懵地,说道“我十五”。

“可惜了。”郗彦轻声叹道,这时方解开系在脸上挡风避尘的黑巾,慢慢饮了一口水。墨色绫绸映衬的肤色白得怵目,小厮们却盯着他如画的眉眼,一时仿佛看得失了神。

郗彦放下水囊,缓缓笑道:“劳驾两位,给我热两坛文君,我路上带着喝。”

“是,公子稍等。”两个小厮交换了视线,挑起竹帘,齐齐闪身里面去了。

酒庐间顿时是一片沉寂,连沈伊也是默默地喝着酒,不再吭声。

“偃叔,”郗彦微微垂眸,话出唇齿,恰似静水无澜,“你也去后面帮帮忙吧。”

“是。”偃真身影如风,飘入竹帘。

须臾,便有两声凄厉的惨叫悚然传出。沈伊握着酒盏的手指僵了僵,瞥了眼无动于衷的郗彦,慢慢沉下一口气。偃真从内舍出来,衣襟磊落,神色从容,全无杀戮后的煞气,手提一笼子的白鸽,将一卷墨迹未干的丝绡呈在郗彦面前。

“少主料得不差,这两个小厮果然是殷桓的细作。”偃真道,“且依这丝绡上所写,前去庐池的路上怕是埋伏重重,不可再行,须得另择旁道。”

“旁道?”钟晔拧眉,“说得轻巧。眼下除了南去庐池的路外,已别无旁道,除非返程,西行菱册道,再折转南下。”

“太过费时了。”沈伊翻眼。

钟晔瞪了瞪他,转过头,随着诸人无声的目光,看着郗彦,等他定夺。

郗彦垂首思索片刻,烛光下目光淡如水波,忽地微微一动,抬头朝谧蓝的夜空望了一会,言道:“阿伊,借你暖玉箫一用。”

“啪嗒”一声,玉箫飞落案前。郗彦执箫近唇,气息悠然吐出,凭借深沉的内力,将清越的音色送去九霄之外。偃真等人无不狐疑,只有钟晔在箫声下恍悟过来,仰头望着天宇深处,瞧见那道优雅展翅的白色飞影后,不免轻轻“咦”了一声。

白色飞影旁另有黑影流空,顺着长风齐齐俯冲,落在酒庐窗棂上,一鹤一鹰,俱是神采奕奕。

“这是……石勒的鹰?”偃真盯着黑鹰,有些不确定地问钟晔。

钟晔没出声,只看着白鹤,略有怔愣之色。

郗彦止了箫声,白鹤跃入窗内,长颈贴上郗彦的肩头,不住厮磨。郗彦微笑,抚摸它的羽毛:“九年了……你依旧长寿,我,也还未死。”白鹤似有感触,晶莹水意淌过眼眸,就此落了下来,又将尖喙轻轻啄着郗彦的衣袂。郗彦默然片刻,低声道:“你是想她吗?她……这次未随我一起,下次再见吧。”白鹤终于抬了脖颈离开他的身子,轻声啾鸣,如在对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