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将初成

(一)

谢粲率部撤回石夔关时,时已黎明。

眼见大胜在望,石夔关里已隐隐传出了欢呼声。谢粲却沉默着,一时身心俱倦,提缰拨辔,慢慢策行入关。

小侍从沐狄早已等候在营寨前,望见谢粲率众而归,欢喜无限地迎上:“恭喜小侯爷得胜归来!”

岂料谢粲却无之前每次战后的得意飞扬,听着“得胜”二字更仿佛是被冰流相激,脸色猛地一白,低喝道:“有什么高兴的!”恨恨丢开长鞭下马,转身疾步入营。

沐狄骇于他不寻常的反应,愣在当地。随后的骑兵一一与他擦肩而过,失魂落魄,恹恹无神,人人眉目间均见消沉怅冷,散尽了战前出发时的明朗意气。

沐狄疑窦丛生,急步跟上谢粲,于一侧打量着他面庞上的怒气,不敢贸然相问。

“那是谁?”行至中军,谢粲忽然止步,望着左营辕门前正与顾峤说话的中年男子。

一袭蓝袍、清瘦冷肃,只觉是似曾相识。

沐狄道:“是江左云阁的偃真总管。”

“偃真?”谢粲心念一闪,沉下脸道,“云澜辰是否正在营中?”

“是,正在帅帐等着郡王呢。”

谢粲吸了口气,霞光破出云层,流转于他的眸中,顷刻将一双璨然的黑眸燃烧成炙焰的颜色。西岭山魅谷里那不绝的凄厉嚎叫依旧萦绕耳侧,谢粲稍稍阖目,便可见万缕血浆飞溅的杀戮在脑海中一掠而过。浑身焦躁的气血憋了一夜,一霎便要不受控制地发泄涌出,只是此刻,他依然念念不忘一件事,抬手缓缓抹去脸上的血渍,轻声道:“阿姐也到了?”

“未曾,听说郡主还在北朝。”说到此处,沐狄神秘一笑,“不过昨夜和云公子一起到石夔关另有其人,小侯爷怕是万万想不到。”

“想不到?”谢粲冷笑,咬牙切齿道,“不就是风云骑,有什么想不到的。”

沐狄赶紧摇头:“不是,风云骑昨夜未至石夔关,直赴西岭战场了。与云公子同来的人……”他眨眨眼,还是忍不住故弄玄虚,撺掇谢粲道:“你去帅帐见见便知道了。”

谢粲一甩衣袖,厉声道:“山魅谷活埋蜀兵两万,那冷血无情、心狠手辣的杀人罗刹,有什么可见!”中军行辕的将士皆随萧少卿赶赴孟津战场,满营空帐,静寂异常。谢粲将此话放声吼出,石夔关内外无不听闻。正与顾峤交谈的偃真脸色一寒,斜目瞥着谢粲,衣袍荡风而振,煞气顿生。

“那是东阳侯谢粲。”顾峤忙道,“初生牛犊,尚未深知战场残酷。”

偃真微怔,望着少年血污面庞上额角的飞凰,皱了皱眉,轻轻叹出口气:“原来是他。”

谢粲盯着帅帐的方向,心知那人已经听到。可惜等待半晌,那里始终是帘帐低垂,澜纹不动。他心中愤慨于是更甚,重重一哼,转身入了自己的营帐,锁甲未解,仰身便倒在榻上,掩袖遮住脸,闷闷生气。只是思来想去,他仍是不知道自己究竟怨从何来、气从何生。

自到战场,上阵杀敌,他早已是满手血腥。但每次跟随萧少卿身后,于鼓号声中驰骋烈火烽烟,斩敌闯关,厮杀决斗,满心男儿豪情,只盼保家卫国,建功立业,却从不曾想过夺人性命该与不该,更未想过生死一线时的脆弱无力。可昨夜的一场屠戮却如冰河没顶而至,叫他毛骨悚然,神魂难定。两万条性命在他的眼前一夕亡尽,若是寻常的战场,殊力拼搏下而致的死亡,也许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那些人徒手待诛,临殁之际喊叫声中的无奈与凄惨,让避在山后的他也听得浑身战栗。

一念不忍,悲哀与怜悯趁机浸透肺腑,让他不禁茫然:眼前这以千万人性命为赌博的战争,不过起自枭雄霸主一时的贪念,百姓何其无辜,兵将何其无辜?而自已执着进取的功名,原来竟是一条白骨堆成的冥河,如此的长无尽头、不堪回首。

更何况——

那个下令坑杀的人,是当年东山上他不尽排斥着、却又在心中暗暗向往的那缕月白风清。温润静好,无争世外,只可惜如今回忆起,才知潇岚依旧,人世早非。阿姐偷偷流了九年泪水换回来的,不过是一缕阴暗冰冷的厉魂。

阿姐……

他默默思念着夭绍的笑颜,遮住面庞的衣袖在不知觉中缓缓滑落,眼眸紧闭,双唇微张,想要放声呼唤或是嘶喊,然而唇角翕动几番,却只是疲惫地叹息一声。

生平第一次,他体会到了恍如隔世的惆怅,和无从倾诉的落寞。

山风乱穿,帘帐哗然轻响,有人慢步入帐。

“沐狄?”谢粲沙哑着嗓子问,却懒得睁眼去看。

军中除了沐狄,无人敢擅闯他的营帐。

于是并不多想,他低声道:“沐狄,你想回邺都吗?”

来人的脚步声于此话下顿止,片刻后才又提步,缓缓行至榻侧。衣袂窸窣,那人坐于他身旁,轻笑道:“沐狄想不想回我不知道,不过看你的样子,像是很想回去。”声音温和清淡,如水流入耳,并不熟悉,但只听过一次,便难以忘怀。

谢粲一个激灵睁开眼,瞪着榻侧白衫温雅的青年:“姐夫!”他讶然翻身坐起来,转眸四顾,不住道:“沐狄那小子呢,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你来了石夔关!”

阮靳斜睨着他:“听说是上禀了右卫将军的,只是将军如今意气不可一世,不愿与鄙人一见。”

“……那小子说的另有其人,原来是你。”谢粲大悟过来,摸了摸脑袋,讪然,“我是气糊涂了,姐夫莫怪。”

阮靳不甚在意,淡然一笑:“我军大胜,你竟气糊涂了?七郎果非常人。”又见他脸上泥血脏污的,阮靳湿了一条巾帕递过去,摇头微叹,“只不过落魄的凤雏,确无风采可言。”

话语间不辨是揶揄还是疼惜。谢粲闻言只是紧抿了唇,一声不吭,将湿帕覆在脸上擦了又擦。

清洗过的五官褪去战火硝烟下的刚毅,苍白俊秀,透着无瑕空明的纯净。

少年如美玉,宛若天成,可惜在浊流之世,确非能够长存。阮靳默然望了他一刻,才道:“还未说说,你为何想回邺都?”

谢粲低眉垂目,显得十分颓惫,思了一会,慵然靠向软褥,有气无力道:“只是累了,想回去陪着阿公。”

“是想陪阿公还是想逃避?”阮靳道,“谢家凤雏,世人都道是天纵少年,却原来不过如此。你此行战场,未立功勋,一事无成,因一场战事就吓破了胆子,就要逃回邺都,从此做个享乐纨绔的金贵侯爷?”见谢粲已有怒气浮面,不及他开口争辩,阮靳又慢慢叹息,“想当初你大姐每次与我说起她的小弟,都称赞着是如何地聪敏勇敢,如今看来,竟只是个懦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