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怀瑾握瑜,岂能独善(第2/3页)

慕容子野不语,望了一眼阁中相对而摆的两张席案,见上面酒肴丰盛,毫不客气盘膝坐在案边,伸手摸了摸酒杯,扯着唇角微笑:“酒杯尚温。是不是夭绍刚走?”他抬起头,目中愠色毫不掩饰,冷笑道,“你未时回洛都,至晚不见你入宫与陛下述职,敢情是一整晚都在陪佳人呢?”

商之目色微沉,心中却是哭笑不得,低喝道:“胡说什么!”

慕容子野豁然起身,正待严词厉色,不料里阁却有人大笑起来:“佳人?我苻子徵何时竟成了佳人?”声音和润,言词却是不羁,“虽则我长相是不赖,不过相比你慕容子野的花容月貌,佳人的名号,万万不敢轻夺。”

半掩的门扇“吱呀”一响,黑袍高冠的年轻公子慢步而出,望着慕容子野微笑不已:“子野啊子野,你都是成亲的人了,何时才能不这么毛毛躁躁的?”

“怎么是你?你不是在塞外?”慕容子野呆了半晌,讪讪看了一眼商之,又望向苻子徵,视线落在他袍袖绣着的飞鹰上,又是一愣,“还穿尚的衣袍?”

“方才被你家主公气得失态,酒水失手洒身上了。”苻子徵踱回席案后,悠然抿了一口温酒,“我素来好洁,此方面也不比你慕容公子,半分邋遢我也受不了,只得借穿一下尚的新衣。”

“你说谁邋遢!”慕容子野忍住恼火,重新坐下,盯着苻子徵道,“你三更半夜来这里做什么?以你们苻氏如今的立场,早与我们鲜卑人划清界限了。你叔父已接连拖延了我鲜卑将士数月的粮草,自开战以来,你的战马也从未送去西北战场,如今还有什么脸面跑到这里来喝酒?”

“笑话!我是专程来讨酒喝的?”苻子徵气得冷笑,烛火下目色却明润依旧,“什么粮草战马,与我何干?且不说我本不是朝中之人,如今苻氏马场也是由蓟叔在打理,便说九年前流亡之际,是谁冒险救了你们?尚一身文略,又是谁悉心教导所成?朝中利益朝夕变幻,只一时针锋相对,便要如此忘恩负义,抹去过往一切?”说完“砰”地一声将酒杯掷在案上,他起身望向商之:“此人一来尽说混账话,我也没心情再留了。子绯的话我已带给你,那封信,也劳你交给谢澈。告辞!”

商之并不劝留,送苻子徵下楼之际,轻声道:“子徵,先前我与你的谈话,并非戏言,望你三思。”

苻子徵神情一凝,从不动容的眉眼也黯冷下去,僵立片刻,一言未发,疾步离开。

“你和他说了什么话?”慕容子野从未见过苻子徵这般动怒,不禁讶然。

“没什么。”商之淡淡带过,看着他,“如你所愿,子徵已被气走。该说明来意了吧?”

慕容子野却不作声了,执起酒壶喝了一大口酒,待灼烧的感觉湮没咽喉,方慢慢道:“陛下已知道你午后便已回洛都。十日前高陵失陷,叛军直抵冯翊城,兵指济河北岸最后的险地潼关,而谢澈在军中协调不力,冀、并二州诸将各自为营、各为私利,军令不从,且常有争执暗斗,不能一致对敌,于战场上败阵连连。陛下也是无人可倚,才让你前去督军节制,岂料你一到军中便杀了大将董据。旁人且不说,董据却是当年追杀你的主将之一,你这一杀人虽为车邪在军中立威,却也让他人疑惑你是公报私仇,乌桓贵族更是提心吊胆,心生顾忌。况且,你自去战场,协助谢澈一日连夺两城,陛下表面虽是欢喜,但他心中对你的提防,你该心知肚明,不然也不会在如此士气正佳、战事利好的时候又命你回朝。可你得胜回来,竟不曾入宫面君便径自回府。先不说陛下怎么想,明日御史台必然会有人借此机会大做文章。”

说到这里,慕容子野放下酒壶,道:“父王让你明早提前入宫,赶在上朝前去见陛下,述中原战事。”

商之没有出声,静静站在窗旁,望着阁外风波。

慕容子野起身走到他身边,低声叹息道:“父王还有几句话嘱咐我交代给你,听不听在你。”

“什么?”

“阿彦与夭绍早有婚约,明知无望的事,最好不要深陷。”慕容子野轻轻吸了口气,“父王说,若将来阿彦真的病重无救,晋陵谢氏之女,或是你……”

“住口!”商之冷声打断他,凤目无温,对着满湖粼光凝望良久,才启唇缓缓道,“阿彦,他会活下去。”

慕容子野无言沉默,夜风拂面湿寒,一缕一缕,化作柔力压入他的肺腑,半晌沉寂,独听心底叹息深沉无尽。

次日拂晓,商之乘车出府时,天色未亮,晨雾迷蒙,至宫门前递上腰牌,于众臣入朝之前直赴文华殿求见北帝。

司马豫也刚穿戴完毕,听闻通传,忙命商之入殿。

“这么早来,还未用早膳吧?”偏殿,司马豫指着御座下首席案,“朕为你准备好了,一起用吧。”

“谢陛下。”商之将袖中备好的折书递上去,才在下首坐下,欲禀述战事,“臣当日去潼关……”

“不必多说。”司马豫满不在乎地挥挥手,笑道,“自去战场,你日日有战报递回来,前线战事朕心中清楚。如今只你我兄弟二人在此,无须讲那些规矩。”

商之只得颔首:“是。”

“不过有一事,朕不曾从你的奏折中看明白。”司马豫缓缓道,“在你去潼关之前,朝廷军队连连败退,根源究竟为何?”

商之未加思索,道:“车邪将军驭下不力。”

司马豫似不曾想到他会这样说,静默片刻,才笑了笑:“朕原以为你会为车邪说些好话。”他低头喝了口羊奶,又道,“那为何你军前杀的却是董据?”

“车邪为将,董据为卒,阵前将卒不合,断没有弃将保卒的道理。”商之道,“况且董据仗着军功爵位目空一切,确实难以驾驭,且也祸害其他将军的心境。此人不除,军中迟早会哗变生乱。”

“如此,”司马豫轻声叹了口气,“想来是朕用人不当,以董据的资历定难服车邪。朕之前未曾想到此点,白白牺牲了那么多将士性命。”他想了想,放下玉箸,对商之道:“朕派黎敬北去安抚董据的族人,并非驳斥你的颜面,只不过……九年前董据追杀你的恩怨满朝皆知,且如今的并州刺史更为董据族兄,此事牵连甚大,为免流言四起、董氏族人再生仇恨之心,朕才出面追封董据,以此堵住天下臣民悠悠之口。”

商之点点头:“臣明白。”

“明白就好。”司马豫笑了笑,不再多说。

此话落下,两人恪守古人礼训,默默用膳,不再言语。殿中寂静,一时用毕膳食,晨曦已穿透窗纱射入殿中,烛火光芒慢慢暗淡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