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归计恐迟暮(第4/14页)

“他……”夭绍此夜本就是来为谢澈解释一切,不料却逢这侍女咄咄逼人的言词,心中愈发愧疚,一时失声,倒不知从何说起。

苻子绯更是在一旁急得气血上涌,猛咳数声,喘息不住。那侍女先前还是口齿爽利,此刻望见她上气不接下气的艰难模样,不由得手足无措起来,颤声道:“姑娘……”

苻子绯咬紧了唇,手按着胸口,泪水滚落,负气不再看她一眼,待气息平定,便冷冷道:“你先出去。”

那侍女虽是委屈,却不敢再违逆,弯腰一福,轻步去了外阁。

“苻姐姐,”夭绍在旁倒了一杯温水喂给苻子绯,抚着她的后背,柔声道,“你别生她的气,她也是为你好。我今夜冒昧来这里,也是有话要对你说的。”

苻子绯望着她,眸光微亮:“是……他叫你来的?”

夭绍不愿撒谎欺瞒她,又不忍她再失望,想了想,微笑说:“他在战场可能还不知道你的事,若知道了,一定会叫我来跟你说明一切的。”

苻子绯唇露浅笑,眸色却慢慢暗下去,由夭绍扶着靠上软褥,轻道:“你来要说明什么?”

夭绍忽有些赧然,低声道:“姐姐先要原谅我,我……偷看了你写给他的信,所以才这样迫不及待来找你。”

苻子绯笑了笑,浑不以为意:“看便看了,我并不似他,有那么多见不得人的秘密。那信也没有什么,不过对过往情义而言,我苻子绯对他车邪,算是有了交代。只是他,躲躲藏藏,遮遮掩掩,如今与父亲矛盾至此,却也不曾对我有一句解释。你方才说他不知道我被封为妃的事……他何尝不知道,此事在他北去战场前裴太后便与父亲谈过,我那时不顾女儿家的羞耻,将此事告知他,望他能有表态,尽快求父亲为我二人落成一生大事,可他却……”她微微垂首,吸了口气,面色愈见苍白,勉强一笑时,泪水却又纷纷落下来。

“苻姐姐,”夭绍细细为她擦拭泪水,柔声道,“我大哥却是有苦衷的。”

苻子绯初始不觉,待反应过来,身体一颤,猛地抬头盯住夭绍:“你……你大哥?”

“是啊,他并不是我父亲的学生,之前为了行事方便,也为你不另起担忧,所以对你隐瞒了身份。车邪,其实是我离家六年不归的大哥,东朝晋陵谢氏的嫡长子,谢澈,”夭绍微笑道,“姐姐是不是奇怪,以他为谢氏少主的身份,为何要来北朝甘为人下?”

苻子绯怔怔道:“为什么?”

夭绍笑意凝在唇角,眸色渐黯,慢慢道:“尚自幼为苻大人的学生,和苻姐姐也是兄妹情深,想来姐姐对九年前的独孤一氏的冤案不会不了解。当时天下人都道鲜卑独孤氏、高平郗氏全族被灭是如何地凄惨,却不知晓,我晋陵谢氏在此一案中也险些家破人亡。”

她话语低沉清冷,苻子绯只觉握着她的手也愈发寒凉似冰玉一般,脑中想起九年前洛都的血光弥漫,也不免心中战栗,再念谢澈和夭绍亦在这样的阴影下度过了九年,不由心生怜惜,伸出另一只手,轻抚夭绍的手背。

夭绍沉默片刻,才又续道:“九年前,我父母因郗氏冤案被牵连丧命,谢氏一族在朝中为官者多受打压,阿公引咎辞去辅佐帝君的重任,独留太傅空衔;大伯父因自小身体虚弱,因郗氏之案的拖累,在狱中度过大半年,再出来时,不出三个月,便病逝了;大伯母因此也终日郁郁寡欢,未过多久,也追随大伯父命陨黄泉。大哥在家守孝三年,而后留书出走,再也未回……我起初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每次问阿公,阿公都说大哥是去游历江湖了。直到去年我送明妤阿姐和亲,才在宫宴上再度见到大哥,也才知道,他消失的这些年,是隐姓埋名在北朝,伺机探查当年冤案之后的真相。”

“他来北朝,原来是为九年前的冤案……”苻子绯喃喃道,“那为何、为何……”她的言下之意,是为何谢澈会投身在苻府门上,可话没问出来,脑中思绪一转,已然了悟。是了,父亲从来都引独孤叔叔为知己,对当年旧案一直耿耿于怀,多年来暗中也为平反独孤一案奔波不休,只是近来,却不知为何与尚愈见隔阂疏远……

她心中怅然,半晌回味过来,才道:“如今独孤氏与东朝郗氏俱已平反了冤案,为何他还要留在北朝?且位为大将军,如今又手握军权,难免被我父亲猜忌恼怒。”

夭绍望了她一会,声音微凉:“苻姐姐以为,两朝陛下一卷御旨下放,便能了结当年的旧案?当年的血染都城、举族丧灭的哀痛,这样就能抚平?对独孤氏、郗氏而言,他们所有的仇人仍逍遥事外,如此,岂能平罢九年怨怼之心?”

这些话她虽低声静静说来,听入苻子绯耳中,却如遭重击,至此才领会到谢澈的苦楚,更觉自己与谢澈之间,往日之情看似亲密,却原来从未了解过他的伤痛和为难,心中又愧又恨,垂下眼眸,轻轻叹了口气:“是我想得简单了。你大哥大仇未报,我又怎能让自己牵绊住他的脚步?之前那样的胡闹任性,却枉对他的一番心思了。”说到此处,她轻轻微笑起来,脸庞也有了光彩,柔声说道,“我也才知道,原来,他并不是要存心负我。”

夭绍低声道:“苻姐姐,我大哥是真心喜欢你的。只是如今因你父亲的猜疑和北帝的忌惮,与你的事,怕是……”她停住不说,沉默一刻,又笑道,“过几日我要就要回东朝了,你愿意与我一起南下,去邺都见见阿公吗?”

“南下?”苻子绯嗫嚅着,恍惚良久,才摇了摇头,“我不能随你走。”她抬起双眸,眼中含泪,目光却甚为清澈,微笑看着夭绍,道:“你大哥为国为家可以不顾一切,我虽是女子,但幼承庭训,也知晓家国君父不能背叛的道理。”

家国君父——夭绍未想她的执念在此,怔了片刻,不由苦笑。在这样的四个字面前,任何劝说都是徒劳,于是只得叹息:“纵然不南下,姐姐就真甘愿入宫为妃?”

苻子绯不答,望着窗纱上摇曳不住的婆娑树影,手指抚摸着窗棂,默然中似在思索什么。渐渐地,她眼神空茫,似望向了无尽的远方,忽而一笑道:“东朝,江左……往日听你大哥说起那里的景致,我心中便很向往,只可惜,今生是注定无望啦。”她手指倏地用力,推开窗扇,冷风灌入,案上烛火扑闪几下,光影晕晕晃荡,随即一灭,满室昏暗。

阁楼外,月已西沉,曙光未露,天色黑如沉墨,再透不出一丝光亮。

(三)

夭绍回到王府时,已是拂晓。一夜未眠,兼之心中伤感、郁结未消,卧榻后沉沉睡去便不愿再醒,直到黄昏时分,云玳估算着宫宴时辰,不得不入内室将她自榻上拉起。夭绍浑身无力,任侍女挑选了裙裾,描绘了妆容,束起高髻。待一切收拾妥当,她又伏案闭目休憩起来。直等商之回府,命人来叫明嘉郡主同去宫中,她才揉着额喝了一杯醒神的甘露,又叮嘱沐奇几句,方自玉璧园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