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江河无限清愁(第4/10页)

夭绍乍见这般血淋淋杀戮满目的景象,周身血液凝结,胸口闷堵,眼前更是阵阵发黑,这才知高估了自己承受的底线,扶在栏杆上的手刹那冷如冰石。

“夭绍?”阮靳见她面色青白得异常,身子更是瑟瑟发抖,心知不妥,道,“别看了,回营歇会吧。”

“不。”夭绍摇头,深吸一口气,咬紧牙关睁大眼睛,视线仍牢牢注视着谢粲与郗彦所在战船于风浪间的一进一退。

此一战自卯时战至未时,双方胶着不下。夭绍虽不懂行军布阵,但看战线已自赤水津水域慢慢逼入江心,便知战前的危机应已消弭。只是她站在山上,距江心太过遥远,只可勉强分辨双方旗帜的颜色,再想认出谢粲与郗彦所在舟舰,却是不可能了。

近申时,夏口传来战报:汝南王萧子瑜营中一万豫州水师午时援至夏口,防守白潼浅滩一带,本是岌岌可危的三座水门已然守住,殷桓见势难夺,已撤军退回乌林。

阮靳听罢一笑,看向江中:“主帅已退,看来我们这边的战事也快结束了。”他话音刚落,江心便传来撤军鸣金之音,然一声未曾响毕,便遏止于风中。

夭绍问道:“何故又停了?”

阮靳苦笑:“对方鸣金之人想是被我们某位年轻气盛的将军给射杀了。”

夭绍念光一转,恨恨道:“七郎!”目光投向江中,只见一艘战舰游龙般飘出北府水军,径攀浪尖,欲只身滑入荆州阵中,千钧一发之际,其后一条轻舟横冲而出,将它拦于半道,风浪中两船都停滞了一刻,而后齐齐后退,于铺天盖地的箭雨下急速返回北府船阵。

夭绍神色一僵,还未反应过来,已听身旁阮靳恼道:“稚子胡闹,竟想独闯敌阵!”

虽是怒极,却也庆幸此行被阻及时,江中战火由此渐缓,至日暮,荆州军再无心恋战,鸣金收船,双方各退营寨。

夭绍这才松了口气,转身与阮靳下高台时,方觉双腿有些发软。两人走到山脚,恰逢前锋营将士纵马归来。谢粲独行前方,战甲上血迹斑斑,早上披戴的紫色大氅此刻破碎不堪,脸庞被硝烟熏得发黑,目光无神,垂着头看着前方的路,看上去竟有些失魂落魄。

“谢粲!”夭绍冷冷唤道。

谢粲一个激灵,翻身滚下马,走到夭绍面前,神色甚是惭愧:“阿姐怎么在这?”

夭绍寒着脸不语,掏出一条丝帕,擦上他的脸。一旁阮靳斜睨着他,淡淡道:“我们一直在山腰哨台看你横扫战场,前将军果然威猛无双,竟敢以一人之力独闯千军。”

“我是看对方主将正在那条舟上……”谢粲讪讪辩解道。夭绍手下力道一重,丝绢正拭到额头,谢粲嘶一声倒吸冷气,避开夭绍的手指,道:“疼!”

夭绍这才发觉丝绢上殷红的血迹,心疼之下方才的怒气也消了一半,蹙眉道:“还不回营中清理伤口!”

谢粲忙答应一声,飞快爬上马奔回营寨。

阮靳看着他狼狈离去的背影,笑道:“想必是被阿彦怒斥过了,除了那次在石夔关,我还从未见过他得胜之后不兴高采烈的。”

夭绍无奈道:“他在战场上总是这般任意妄为吗?”

阮靳道:“其实自入北府以来,七郎已沉稳多了,今日之事也是他求胜心切,虽鲁莽了些,勇气却是可嘉。”说话时,他目光投向自远处驰来的几匹骏骑,微笑道,“我还有军文处理,先走一步,有事可来中军寻我。”不待夭绍言语,便疾步先行离去。

夭绍低头看看仍跟在脚边的白鹤,轻轻叹口气,俯身抱住它,正要往营中走,怀中白鹤却扑腾着双翅挣脱她的双臂,朝路边一骑飞过去。

夭绍惊愣之际,那匹骏马仰头嘶鸣,已停在道中。其后跟随的几骑本也要停留,却听钟晔苍老的声音含笑响起:“少主,我们先回营了。”招了招手,率领一众人迅疾驰向营寨。

马蹄声过,山道上转瞬一片清冷,独青岩下二人相望无声。道侧一株老槐树浸染暮色中,枝梢柔柔垂落,晚风间飘落无数细白花蕊,顷刻拂满二人的发际肩头。

(三)

日渐薄暮,二人静默相峙。晚风吹拂夭绍身上的衣袍,宽长的袖袂飞动如云,衬着她雪白微倦的面容,愈显柔弱无依。郗彦掠身下马,朝她走去。他刚自战场上归来,眉眼深处不可避免挟带刀剑争锋的寒意,夭绍近在咫尺地望着,不自禁心弦一颤。

郗彦道:“昨夜太晚不曾去见你,南下的路上一切可好?”

夭绍轻轻笑道:“元帅问我路上好不好?如此说,原来我隔日一发的书信你都没收到?”看着他静如止水的眼眸终起微澜,她的笑意愈发从容不迫,慢慢道:“既如此,我便再回禀元帅一次也无妨:自别后无甚大事,小女子只在南北之间碌碌奔波而已,私下闲暇,想到当日病残之身时不曾能随元帅南下,没有阻了元帅建功立业,暗自也为元帅庆幸不已。如今再见,元帅果然气色甚佳,想是没有我在旁烦扰的缘故。若知是今日情形,我也早无当初离别的纠缠不清了。”

说完,她直视郗彦,柔声:“如此答案,你满意不满意?”

她言词温软,笑容和暖,似无一分芥蒂,然称呼下疏离淡漠,字眼中的绵针暗藏,远非素日的取笑玩闹。郗彦心知肚明她的恼意何在,看着她道:“你是生气?”

“生气?”夭绍仰头望向风卷云残的江天,于心中默默细数过往一切,不禁一笑。记忆停留于洛都云阁离别那夜,彼时的怨怼于此刻再度盈胸,她想着自己周转北朝的尴尬为难,孤身途中的辛劳疲苦,心中艰涩难当,更有得知月出琴缘由之后难抑的羞恼愤恨,此刻也一并涌上,令她眸中一热,险些便要落泪。

“我不知自己还有什么资格生气……”夭绍缓缓道,“之前不论被人如何驱赶,如何嫌弃,我却心甘情愿地追随过去,原是舍了一切自尊和骄傲的,如今谈什么资格生气?我是活该。”

此话平静而出,她轻描淡写道来,却听得郗彦周身血液僵如冰封,稍动一动,便似有碎裂之痛。

“夭绍……”他忍不住近前一步,下意识的解释还未冲口而出,又在她幽静的目光下及时清醒。事已至此,还能说什么?——他心内微有茫然。暮色渐褪,夜色降临,槐树深浓的阴翳覆在她柔弱的面容上,晦暗光线间,只余一双眼眸明似秋水,仍清清楚楚地望着他。

他明了她的心意,却固执地冷冷微笑,避开她的目光,于心底先割一脉鲜血横流,而后淡然言道:“既如你之前所说,又何故还要来江夏?即便不留在北朝,也该回邺都才是。”